话说赵知县将济公请到后堂,正要备酒,忽见传事的上前报道:“外面剿匪营张大帅遣有军官资书到此,说有紧急军务。”话才说了,那军官已匆匆的到了面前,将一封公文递上。赵知县忙拆开一看,但见上写着道: 钦命兵部尚书钦差大臣总督全军剿寇大将军张为札饬事:现今本营剿寇事宜,军机紧急。随营参赞济公圣僧,闻因叶姓谋产案,羁留县署,未暇回营。惟本营正当机务孔亟之时,全赖圣僧决策,仰玉山县知县赵大京将圣僧行在,是否在署,抑或他往,即由差官明覆来辕,以备往前咨询军略。毋得懈缓,致干未便。须至札者。 赵知县看毕,将原札就交了济公去看。济公道:“今天是那一日了?”赵知县道:“今天冬月十五了。”济公听说,咋舌道:“哎呀,俺倒忙昏了!”当下就关会来人道:“你赶快回营,多分你未到营,俺已到了。”那差官本认识圣僧,便说道:“圣僧不可旁处耽搁,军中大事吃紧得很。”说罢往外就走。济公也就分付赵知县,将二千银子、六千百米,从速解赴大营,他还是大口酒大块肉吃个不住。
看官,你道这张钦差营里因何军情,突然的就这样紧急呢?只因杨魁自得了金长发的口供,休息了一日,次日晚间便取出夜行衣,结束停当,别了响锤,带了镖囊,挂了曾勇的腰牌,加上曾勇的号衣,向张元帅暗暗通了一个消息。走到营外,连蹿带躐的放出夜行功夫,绕到玉山县南门,直奔黄泥冈。到那地方才是更起时候,杨魁因辰光尚早,就在一爿酒楼上喊了一壶酒、两样小菜,打一打尖。那黄泥冈冈头上,也有百十家一个小镇市,酒面茶馆无一不有。杨魁坐在酒楼上,他这张台子却然靠着楼窗,杨魁顺便带吃酒带望着行人。忽然外面人声吵吵的,说剿灭小西天的兵过境。杨魁好生诧异,暗道:那里另外有什么剿灭小西天的兵?就此伏在楼窗上面,向镇上观看。果然蜂鸦似的有四五百号人,手执兵器,按队前进,身上并非本营的号衣,末后三个大汉,年纪均在四十多岁,跟后又一个少年英雄、一个粗手笨脚的小伙子,两个女眷,都骑了马。杨魁忽然诧异道:那后面倒很像菊家夫妻叔侄呢!连忙搁下酒杯,直奔就想下楼。那知酒保随后跟着大喊道:“客人往那里走?酒帐还不曾会呢!”杨魁没法,只得掏出一些碎银子来会酒帐。
可巧那站柜的迂谬不堪,拿了一些银子,绷着一付近视眼,就灯前望了仔细,然后拿戥子戥了一戥,又上天平称了一称。杨魁发急道:“我且去了你再算罢!”那人见说,一把便拖着道:“朋友,不要心急,那一定是走不得!俗话道‘酒家散人船’,人色最是不等。此时你因有事,便把银子丢下;将后你到无事,那便一毫一厘跑得来算起倒帐,这个官司还打得清吗?再有多大的事,请你算过帐再走的好。”杨魁急得没法,只得说道:“是是是,你就算罢!”那人见杨魁有些作气,也把个秤子的砝码向下一掼道:“你这人好不识好歹!在下在黄泥冈吃了二十年饭,没一个不尊敬我公平正道,独独你足下不合式!不怕你多心,大约很有些认不得人呢!”杨魁见他这样谬文,格外心中作急,忙说道:“怪我有眼无珠,请你快快些算了罢。”那人这才三下五除二的一算,便说道:“尊驾来银一钱二分半,一千五百文的银价,合钱一百八十七个半,共酒菜钱一百六十二,应找钱二十五文半。今找你二十五文,这半个钱叫做逢五丢,逢六收。对不起,沾点小光,作为两讫罢。”杨魁气得口也不开,接过找头,拔步就走。到得店外一望,那过的兵倒不知何处去了。 见外面已有二更光景,自家正事要紧,也就不去找他,蹿步就上了黄泥冈。趁着月色看去,远远果有一棵极高的枯杨树,连忙蹿到面前,下面一座大坟,坟旁果有一块石板,近坟处却有一点缺角。杨魁心中大喜,弯下腰来,依了金长发的话,轻轻用指头按了一按,果然那石登时翻开。杨魁用脚试了一试,下面果有石梯,却然才到八层,那上面石板真个“扑”的一声复行关好。杨魁晓得金长发的话一些不错,因此依着他八层一转,一直到了下面。顺着地隧摸着黑走,约有半里多路,果然摸到一面滴滑的石门,上面有个铜铃,将铃向左一扭,那门果然大开,全无一点声息。杨魁走进石门,心中想道:我来便已经来了,假如他有了警觉,我如果要走,还要按那机关,岂不格外费事?忽然心生一计,便轻轻的将那石龟的头移了一移,借他堵住了门,不得关闭。安排已定,便掉头朝北一望,果然一顺的五个殿门。杨魁纵身上屋,周围兜了一圈,但见各宫里面乌灯熄火,只有当中一个宫里灯烛齐明,真个莲台风炬,金碧交辉。杨魁再定神一看,见内殿门已经关闭,便放心蹿下屋来,轻轻巧巧走到窗前,就纱窗朝里一望,果然看得真切。里面并无床铺,中间设了一张抱龙的靠椅,面前一个熏笼,熏笼周围环抱了一转似榻非榻的样子,上面皆铺的狐皮垫褥。刘香妙依着熏笼在那里瞌瞮,一个落腮胡子的抱住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还有那赣江南岸遇着的那个赤发红须尖头顶,用飞叉的那个妖精。里面的人通身皆精赤条条,尺丝不挂。杨魁暗道:这女子一定是狄小霞了,那两人多分就是狄元绍同邵竹。杨魁望了一会,觉得不大耐烦,蹿身又上了屋。跑到宫门,一燕子穿帘,下了宫外,就想走出弥勒峰,到小西天探一探金光寨是什么形像。刚才走不远,突见地下捆着一人,嘴里塞着衣角,旁边一片更锣,杨魁暗道:这定是内行做的事,那里马家师徒、周家弟兄到来了吗?杨魁正然向着打更的呆想,忽然背后一人扳住臂膊,那手力就很为不弱。杨魁大吃一吓,连忙掉头一看。
看官,你道这人是那一个?真就叫人意想不到呢!原来却是菊猛。自那日同菊文龙、李彩秋、邓素秋渡过大河,杨魁夫妇得了马先走,他们随后也慢慢的直奔大坟弯。到了四更向后,从小淀山脚下经过,菊猛背了包裹在前,忽然半山中一棒锣声,奔下几十个喽兵,一字排开。此时东方已微微发白,只见山岗上一骑马飞下,高喊道:“来人休走,丢下买路钱来!”一声吆喝,那马已到了菊猛面前,迎头就是一哨棒。菊猛把他棒花一看,晓得来人平常,自家的兵器又被包裹压住,只得小小腰,把身子一偏。那强盗一棒却打着个空,身子在马上一个旁卸势,菊猛就势一把抓住他拿棒的一只手,连棒带手就这一拖,早已拉下马未。那马溜了缰,不知那处去了。这强盗一只手被菊猛捏住,就同骨头都捏断了一样,不住“哇呀呀”怪喊。菊猛道:“不要喊,丢下买命钱来!”就此拉住他的手,跑了个八面花。后面菊文龙、李彩秋、邓素秋已到,外面天光已经大亮。喽兵见势不妙,飞奔的跑上山去,到了聚义厅说道:“禀大王,大事不好!山下来了一个买卖羊子,才十五六岁,董头目被他拖下马来,抓住不放,望大王定夺!” 看官,你道这小淀山上是几个什么人在此落草?却是菊天华的三个徒弟:一叫小太保秦高,一叫穿云燕张霸,一叫铁罗汉海光。菊天华住在泗水村的时候,可算隐姓埋名,所以三个虽离泗水村不远,却然全不晓得。这日听见喽兵说董头目被一小孩子拿住,心中诧异不过,海光道:“岂有此事!待小弟去走一遭。”随即分付备马。海光手提倭刀,跨上鞍轿,就那初升的日光远远向下一望,果然董头目被一个十五六岁孩子捏住一只手,要他东就东,要他西不西。那后生嘴里不住的喊:“丢下买命钱来!”海光一看,不由得冲冲大怒,大喊道:“小子休得无礼,海爷来了!”话言未了,那一马已冲到山下,对那后生劈面就一倭刀。那刀才落得一半,突然一支烂银枪从刺斜里架住,大喝道:“狗强盗休伤吾侄!可认得小爷爷菊文龙么?”来人一见,连忙弃刀在地,滚鞍下马,说道:“罪过罪过!小弟不知师兄到此,有失迎迓。”菊文龙仔细一看,方知是铁罗汉海光,大笑道:“巧遇巧遇!真正不料兄弟在此。”此时菊猛还把那个头目抓住不丢,菊文龙喊道:“快些丢下,都是自家人。”菊猛道:“这时说自家人了!起先这个当头一棍,那个劈面一刀.他们怎样就不认自家人的呢?”菊文龙道:“他们起先认不得你,所以才那样的呢。”菊猛道:“他们起先认不得我,可算是个瞎子;我此时还是认不得他们,把我当个聋子算了。”菊文龙见他当着外人任性的蛮牵,不觉勃然大怒,骂道:“畜生好无理!你真不放吗?”菊猛道:“不放怎样么?大约你越叫我放,我越不放。”菊文龙晓得他是拗骨头,只得真不真假不假的说道:“你好你好,你就代我不要放!”菊猛一听,大笑道:“你这叔叔惯会拿自家人吃苦。你早这样说法,我便老早的放他,省得他受痛了。”说罢手便一松,说了声:“去罢!”那头目满面含羞,抱住一只手,上山而去。
这里喽兵得了消息,早报了上山,小太保秦高、穿云燕张霸也步行迎下山来,菊文龙夫妇叔侄便一同走上山岗。到了聚义厅,分宾主坐定,各人叙了些别后事情,方知师父菊天华已死,菊文龙已娶了李彩秋、邓素秋为妻;又问了些菊猛的本领,大家赞不绝口。随即照会厨兵排宴接风,一面饮酒,一面便问菊文龙等将欲何往。菊文龙便将济公怎样劝化,杨魁怎样有约说了一遍,就此便劝三人改邪归正,一起从军。张霸道:“话虽不错,无如我们从军,手下这四个头目、二百名喽兵便无统属。而且我这山上有三年粮草,突然丢下,殊属可惜。”菊文龙道:“所好大兵去此不远,又当用人之际,何不将全山兵丁,各担辎重,统赴大营,亦无不可。倘能立点功劳,博个一官半职,也不负我们一世。”当下秦高、张霸、海光商议了一阵,便拿定主意,焚毁山寨,起兵同行。一众便在山上畅聚了二日,到了晚间,便将四个头目传上帐来,说明情由,叫他们连夜将辎重捆载停当,明日一早起行。大众听了投奔大军,可以忙个出身,没一个不欢天喜地。一宿已过,大早便搬运起身,那知一笔粮米打包上担很不容易,直到太阳西下方得起身,便将山寨放了把火。走了十几里路,天气已晚,掉头一望,那一片火光就同天畔烧的红霞一样。当下菊文龙夫妻叔侄、淀山三雄,带领二百喽兵、四名头目,连夜取进,到得第二日晚间,已到了玉山界黄泥冈地方。再一查点,方知大寨扎在张家洼,已跑过了头。菊文龙想道:此时已有起更时分,带着这许多兵黑夜投效,诸多不便,莫若就在这镇上住下,歇他一宿,明日消消停停投往大寨,反为妥当。恰巧这镇上有个文昌宫,地方极大,就是破坏不堪。菊文龙便同秦高等计议,因此便在这庙里住下,各兵埋锅造饭,大家饱餐一顿,各自去睡。
总因路中辛苦,就连李彩秋、邓素秋也都睡了。独有那泼皮菊猛,他真个毫不困倦,暗道:我听说投营效力先要带点功劳去,最是体面,好在小西天的路径,我等在路上问人,已摸着一些了。当下轻手轻脚的跑到邓素秋身旁,把一口虹霓剑偷了挂在腰间,又拿了铁蒺藜出庙就走。到了小南海,他却穿了一双鱼皮快靴,用不着赤脚,一径踏水过去。但小西天,他仗住小南海非船莫渡,里面全无防备,只在金光寨里每夜派一个法将、十名法军看住那三口宝剑,以外连打更的都没有。菊猛到了小西天,约略望了一望,他究竟是个孩子,不知去探金光寨,反转绕到寨后,走进弥勒峰。但见那一片的高房大厦,心中却认不得是什么处所,又听远远的有一敲更的到来,他遂蹿身躲在假山石后。候着打更的至前,他便猛然蹿出,抡铁蒺藜低低说道:“你喊,暂时就送你的命!”那巡更的猛被一吓,那里还敢开口!菊猛便将他按倒,身边解下一根丝绦,代他捆个结实,又代他把更锣移在旁边,掣下宝剑,割了他一片衣角塞住了嘴。理直停当,正待要走,搭眼见正中门楼上,一个黑影在月光下晃了一晃。菊猛忙蹿身,又走到假山石后,偷眼却见那人飞身下屋。初时一看见那穿的衣服,疑惑是里面巡兵,及至仔细一看,却认得就是杨魁,对着那更夫发痴呢!因此轻轻巧巧走到背后,一把扳住了臂膊。杨魁大吃一吓,连忙掉头一望,认得却是菊猛,心中大喜,正然低低的要问他怎样得来,忽然那宫门墙顶上又是一人飞身而下,大喊道:“杨魁不要走,吃我一叉!”不知追来者又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