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太子听了海安之言,不觉勃然大怒,即时令海安、冯保二人相随,竟往刑部衙门而来。到了大堂,只见并无一人出来接驾。冯保亦怒,高声叫道:“有人么?”叫了许久,方才见一老者从内而出。冯保道:“你是什么人在此?”老者道:“小老乃是看守衙署的。”冯保道:“他们宫府都没一个在此么?”那老者道:“各位大人都有私衙;各各回去的。若有公事,均来聚会。清晨自然都到,过午时候,他们都各回私衙去了。所以把一两银子,雇小老在此看守东西的。”冯保道:“原来如此。你可到各处通知,只说有人要见几位大人说话。”那老者听了笑道:“你这人好没分晓。这是怎么所在?这是甚么的官府?你是甚么人?动辄说这般大话?还不快走,想是要挨打么!”冯保说:“你们各位大人到哪里去了?”老者道:“今日是严太师那边演戏,所以他们都到那里去了。你到底是甚么人,只管在此絮絮叨叨的甚么?快些走开去罢。”冯保道:“你要问我是哪里来的么?我就是你家各位大人的小主子,司礼太监冯太爷在此。”老者听了,将冯保看了几眼,说道:“老眼胡涂,一时不认得贵人,休要见怪!”冯保道:“我亦不来怪你,你可即去各位大人处通知,只说青宫爷在此立等问话就是。”
老者听了,吓得心胆俱惊,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到刑部尚书何阶的府中报知。
何阶听得太子来到,不知为着何事,即便急急来到署内。只见太子坐于厅上,旁立二人。何阶急趋上前道:“臣何阶接驾来迟,乞望恕罪。”太子道:“主事海瑞身犯何条,怎么你们竟要断了他的水米,是何道理呢?”何阶见问,自知太子此来,却要寻觅对头出气的,因道:“海主事奉旨到狱,微臣一些不知。这几天都是左侍郎桂岳轮值,殿下须着他来见,一问便知。”
太子笑道:“虽然是桂岳轮值管事,难道你身为尚书,竟不一问耶?如此废弛,实属不成政体!”何阶唯唯服罪。太子道:“快与孤立传桂岳来见!”何阶叩谢讫,即刻令人请桂岳至。
桂岳当下见了太子,太子大怒道:“海主事是奉旨发来监禁的,你怎么却把他如此难为?想是要断送了他的性命么!他与你有什么仇?”桂岳只推不知。太子道:“主政在你,怎说不知?可速请海主事出来。”桂岳领命,急急来到狱中。其时海瑞得了那人参糯米饼充饥,渐觉有些起色,卧在地上。桂岳急令狱卒扶了出来。桂岳将他一看,只见形容枯槁,那棒疮不知怎的发将起来,行走不便,举动维艰。桂岳见了,急急上前安慰道:“主事安否?”海瑞道:“这几天很安静,只是地下太湿了些。”桂岳道:“都是他们之过,待在下把他们警责就是。如今青宫太子前来望你,请到外边相会去。”海瑞听得太子到来,便故意倒在地下,作呻吟之声道:“我遍体疼痛,举动不得,不去了。”桂岳道:“如此怎好?”
说未毕,只见冯保走了进来,一见了大骂道:“你们这等坏良心!一个好端端的人,放在这里不过几天,就弄成这般光景。且到外边,再与你等算账!”海瑞道:“冯公公,可怜我自到狱以来,被他们旦夕狠打,于今变成了一个残病之人,走又走不得,烦你取板来,将我抬出去,见殿下一面,死亦瞑目。”
冯保叱桂岳道:“好,好,好!你却将他打得浑身痛楚,行走不得。如今太子爷立即要他问话,这却怎的?也罢,你且与我背了他出去。”桂岳道:“这却容易的。”便令家人上前,背负海瑞。冯保叱道:“谁要你们这班小人来背?要你背呢!”桂岳被冯保骂得慌了,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把海瑞背负。那海瑞是心中恨极他的了,故意在他脖子上吐了许多津涎鼻涕。桂岳一路吞声忍耐而走,来到刑部大堂放下。太子与海安见了,急急走来问候。瑞便翻身来,俯伏地下泣谢道:“臣何幸蒙殿下龙驾辱降,使瑞身心不安,虽犬马不足以报万一也。”太子道:“海恩人,为甚的这般狼狈?请道始末,我自与恩人作主就是。”海瑞便说:“始初进狱,即遭桂岳等舞弄。严二把住狱门,禁家中送饭,要生生的将我饿死。放在‘狱底’黑暗之中,蹲在地下,过了几昼夜,只因地气潮湿,把身子弄得残废了,今成了半身不遂,乞殿下作主。”太子听了,勃然大怒,唤了桂岳上前骂道:“海主事与你无仇无隙,亏你下得这等狠毒心肠。若不是孤今日来看,多管死于‘狱底’!他是奉旨而来的。今后孤将他交与你服侍,每日三餐,如有缺少,我是不依的。”桂岳唯唯应命。
冯保在旁言道:“就是我们走了,背后他又是这般的苛刻奈何?为今之计,却将海恩公把大秤来秤过,看有多少斤数,上了册子,交与这厮供养。若是养轻了,要这厮将肉割了下来赔补就是。”太子点头称善,便唤转桂岳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若有差失,孤只要你的肉割下来赔补就是。”桂岳不敢不遵,说道:“遵旨。”太子吩咐:“海安,你有甚话,上前去说。”海安即便走到海瑞身边问道:“老爷有甚言语吩咐小的回去。”海瑞道:“我亦没甚吩咐。你回见夫人,只说我身安,不用挂念。不过期满便释的,余无别嘱了。”海安应诺。太子复命冯保,将一套新衣服与海瑞换了,然后叮咛而别。临行又吩咐桂岳道:“只管好生服侍海主事,孤五日亲来秤验一次,须要打点,勿谓孤言之不预也。”方才与冯保乘马回宫去了。
桂岳受了满肚子屈气,又不敢向海瑞发作,只得令人将海瑞送在官仓里住下,每日好酒好菜供奉,竟不敢有一些怠慢。海瑞自出仕以来,却不曾受过这般安享,每日在那醉乡之中,私叹道:“此间乐不思蜀矣!想我海瑞,在家不过就是一行作吏,终日里萦萦扰扰,惟恐政事不清,哪得这般享受?今日却口厌梁肉,身厌绮罗了,恨不得在此多住几年。”果然五日一次,冯保亲来问候。不上半月,把个海瑞养成一个胖子一般,暂且不表。
再说严嵩满望托嘱桂岳,把海瑞饿死狱里,以报了私仇。
这一日,忽见桂岳慌慌张张的走来说道:“太师之谋又不成矣,如之奈何?”严嵩愕然,急问何故。桂岳便将太子与冯保到狱,怎生叱骂,却又怎的勒要供养。上了秤,五日一验,若是轻了,就要将孩儿身上的肉割下赔补,逐一说知。严嵩听了跌足道:“有了这人在朝,我这私仇何日得报?
必要想个计策除了此人,你我方才立得脚稳,徐徐图之。你且回衙理事,这遭就算便宜了他罢。”桂岳谢别而去。严嵩从此更深恨海瑞,时刻未曾去怀,暂且按下不表。再说张后在宫,日夕忧念海瑞在狱,无由得出。忽一日,帝在宫中饮宴,后乘机进曰:“海瑞乃陛下直臣,诸文武中不可多得,陛下宜加恩赦之。”帝道:“朕已加恩,赦其死罪,着令刑部监禁三月,待等期满,将给以外任,两相了事。不然彼与严嵩势不两立的。”后曰:“既蒙陛下殊恩,三月亦是一般。
如今天气炎热,囹圄倍苦,陛下常有宽囚之典,今何不一视同仁,赦宥海瑞,彼也感恩靡既矣。”帝听后言,点头称善,笑道:“朕当释之,卿勿挂心。”张后谢过,是夜帝宿于宫中。
次日早朝,帝即传旨一道,着吏部侍郎封樾赍往刑部狱中,特赦瑞出狱。封樾领旨,赍旨来到狱中,传了海瑞来到亭中,宣读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有律,有犯必惩;亦惟有恩,可原则赦。兹尔海瑞,为国竭忠,敢言奏宰相,朕前已赦之。今复狠杖国戚,罪有应诛。朕念忠诚,故加格外之施,免其死罪,借杖偿辜,复令监禁百日,以儆将来不敬者。
今值三伏之际,溽暑炎热。每念坐囚者手足被系,举动维艰,自觉倍刑热苦。故国家定有宽刑之律,每逢盛暑之时,则宽于缧绁,俾得舒畅。此我国家之殊恩者也,行之历久。
今海瑞亦厕其列。彼是忠荩之臣,更宜特加旷典。兹着加恩赦宥出狱,你其钦遵,随使来朝,朕另有旨,速赴毋延。钦此。宣诏已毕,海瑞欢呼万岁,随同钦使出狱,直趋金殿见帝。
海瑞二十四拜,谢帝赦宥之恩。帝宣谕曰:“非朕枉法,每念竭忠之臣,倍加爱惜,以励将来者。今赦你出狱,着往山东济南府,以历城县知县用。如有循声,再行内召重用。你其勖之,即便起程赴任可也。”海瑞叩谢龙恩出朝,竟不回家,直进青宫叩谢。太子道:“恩人此去,自当珍重,不过三年后,复得相见也。”瑞叩谢而别回来,张夫人此际夫妻复聚,其乐可知。
次日,太子特命冯保赐白银三百,俾为赴任之需。海瑞道:“屡蒙殿下殊恩,深愧万无一报。今复愧领,殊属不安。”冯保道:“不必介意,咱爷爱你,故有此赐。恩人到任,请自为官,自有咱爷在内照应。”叮咛而别。少顷,吏部令人送了文凭到来,海瑞便到青宫谢赐,又到吏部里谢照讫,择日起行。
只携着海安、海雄,并张夫人一共四人,萧条行李而已。出了京城,便望着大路而去。夜住晓行,饥餐渴饮,四人在路上竟无人知是出京赴任的知县。到了山东道上,海瑞就将家眷住在旅店,且不上任。海瑞带了海安,改扮测字先生的模样,一路访查而来,只留海雄在店服侍夫人。海瑞每日里就在各处热闹的所在,去摆摊测字,海安不离左右。如此半月有余,访了几宗大案。正是:要悉民情处,全在费工夫。
毕竟海瑞查访得甚的案件出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