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蒋士奇又备聚亲酒席内外欢聚了一天。晚间,刘电对蒋公道:“明日外椁谅可做就,还请老叔岳同往一看。”蒋公道:“明日趁早凉就去,我们就在庄上多住几天,比家中凉爽。”刘电道:“小侄恐家中老母悬望,归心如箭,能够早起身一天更好。”蒋公道:“二贤侄孝思甚切,我亦不敢久留。只等外椁灰布干燥,即以此为期便了。”是夜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蒋士奇与老母说知,叫家人唤几个裁缝来与刘电兄妹制备衣服行李,开出一个清单,吩咐家人蒋贵置买赶办。料理已毕,早过早饭,遂同刘、岑两弟兄骑牲口,带了小使元儿往庄上来。这日匠人正值完工,大家同到祠堂看时,见做得甚好,遂叫家人给发匠人工钱,格外给与酒资去讫。恰好油漆匠已来,就吩咐用整布周围灰布,多用油料,不许草率。仍着家人监管,说毕同到庄院。
蒋士奇见天色正早,因对二人道:“离此不远有一慈云庵,庵中有一位点石禅师,道高德重,年愈九旬,往往知道过去未来之事。因一句无暇,久不往访。今日趁此闲暇,同二位贤侄前去一访,消此长日,何如?”二人欢喜道:“如此道德高僧正当往访!”蒋士奇道:“此去不过十来里远近,一路都有松杉蔽日,尽可缓步,只带小使同去,却不累赘。再封一香金送他,就那里扰了他的素斋,尽此一日之长,省得回来吃午饭。”弟兄二人齐道:“最好。”
当下叔侄三人带了小子元儿,缓步望慈云庵路上来。此时已是巳牌时分,日色虽大,一路却有松竹布翠、古树交阴,不觉炎热。约走了五六里路,见前面却是从远山拖下来的一带高冈,满冈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树,冈下一带清流环绕。下得冈来,过了一座小桥,远远见一座翠森森的茂林。蒋士奇指道:“那林间便是慈云庵了。” 大家一路缓步闲谈,觉微风习习,炎气全消。蒋公道:“闻得宋时此地却是一片戎马纷争之地。今际此升平盛世,只见牧唱樵歌。古今虽异,山水依然。倘得于此优游终老,颇亦不恶。”岑公子道:“圣明在上,老叔正当进取功名,以图报效。且俟功成名就,然后归来遂此林泉之乐未迟。”刘电亦道:“老叔岳如此英雄胆略,自当建立功各,岂可埋没?小侄不才,尚思进步,何况老叔岳建翮已修,一举即可云程万里。”蒋公笑道:“我期望二位贤侄,正复如是。”说话之间,不觉已至谷口。
进得谷来,两下松篁密荫,日色全遮。一带石子砌成的曲径,径侧溪流清澈,直引到庵门首来,却是一座小小山门,上有“慈云庵”三字匾额。进得山门,便是弥勒佛像。转过背面、却是韦驮尊者,穿出来,却是一座小桥,桥下水声漱玉,是从前溪转过来的。过得小桥,一条莓苔石径,两下松柏交加。早有一个知客僧出来相接,见了蒋公道:“老檀越有好些时不到此了。”蒋公道:“正是,只因俗冗,少来瞻仰。”知客就让三人先到正殿上来。却见上面只供一尊古佛,四下幡盖缤纷,沉檀香霭。礼佛毕,引入内客堂里来。知客便问蒋公:“这二位居士贵姓高名?从哪里来?好像是江南声口。”蒋公道:“正是。”因指刘电、[岑秀]道:“这是江西刘三公子,这是江南岑大公子,都是舍亲,特来随喜的。”知客道:“原来都是远方贵客。”遂送过茶来。岑公子见四壁有五十三参画像,并莲池大师的诗偈。大家看了一回,用过茶,只见一个小侍者来请道:“禅师请三位到方丈叙话。”三人就起身,随着侍者到方丈里来。
这点石禅师扶着一根龙头藤杖在门着仁迎。他弟兄二人看这禅师生得骨格清癯,形容苍古,雪发盈头,霜眉覆目,不须问偈谈禅,已识道高德重。三人进了方丈,合掌施礼毕,叙次而坐。侍者送过一道松子茶来用过,禅师微笑道:“今日何幸,得三位大善知识到来?”蒋公便道:“这是弟子两个舍亲,”——都代通了各籍,“因慕老禅师道行,特来参谒,要求指示迷途。”那禅师闭目凝神了一回,道:“二位前程远大,分内所有。可喜者,却得同事一方。只是岑居士有小人为祟,尚费一番周折,亦不过青蝇之玷,无甚妨碍。”刘电恭身问道:“弟子扶先严灵柩回里,沿途可有障碍?家兄自山西解任奔丧,目下可否平安到家?求老禅师指示。”禅师道:“刘居士纯孝感格,一路自有吉神拥护,不须过虑。令兄归途虽有一大惊恐,幸遇救星,亦无妨事。”蒋士奇道:“弟子不思仕进,得傍禅师发明心要,于愿足矣。”禅师摇头道:“老檀越根蒂虽深,却非闲散之人,时来相逼,不由自主。”又向蒋公合掌道:“刘封君所托三事老檀越已成其二,这一事虽迟时日,必竟要待老檀越完成。不负异途之托,可敬!可敬!”三人闻言,惊讶道:“老禅师竟是活佛了。”禅师笑道:“阴阳一理,不足为怪,此是老僧饶舌耳!”刘、岑二人又问:“弟子们寿缘、结局如何,尚求指示。”禅师道:“如日之升,不必计此。但存一好生之心,何愁不享大寿?数年后,三位与老僧尚有一会之缘,彼时自然明白也。”说毕,垂眉闭目,寂然不言。三人亦不敢再问。
少刻,知客来说:“聊备粗斋,请到客堂过午。”禅师道:“素面一飧,莫嫌简亵,恕老僧不得奉陪。”蒋士奇道:“正要领此清芬,请老禅师自便。”当下就同到客堂,饱飧了一顿素面。知客又引往各处散食游玩,但见:“碧阴径绕苔痕满,清韵林和鸟语多。”大家拣一松阴石上清茶闲话。到此境界,真觉五内清凉,尘襟尽涤。直到日色渐西,遂与知客送了香金,同到方丈谢别禅师。这禅师柱杖只送出方丈门首,便道:“不得远送了。”三人合掌作辞。那知客直送出山门而别。 大家于路说,这禅师竟是一尊罗汉临凡,可惜不得常求指示。岑公子道:“说我们数年后尚有一会之缘,那时这老禅师却是百岁以外之人了。”蒋公道:“他既知过去、未来,必非虚语。”此时趁着晚凉,一路说笑。
回到庄来已是月光满野。蒋公吩咐烧汤,沐浴后仍将酒果摆在竹亭看月。酒至微醺,蒋公问刘电道:“贤侄诸般武艺,谅俱精妙。”刘电道:“虽从师习学,恐只可演样,难以临阵。”蒋公道:“我这里兵器俱有,不知贤侄精于哪一件?”刘电道:“俱曾习过,但短兵相接,莫过于剑;临阵交锋,莫过于枪。其余兵器,总不外乎此。”蒋公喜道:“真是惯家,必定精专!于此我正欲观贤侄妙技。”刘电道:“正要求老叔岳指点,只是长者面前,不敢放肆。”蒋公道:“这是分内应当操习之事,何妨一演?”因叫家人将兵器架抬放在箭厅前。
原来蒋公有一口双股剑,却是镔铁炼成,松纹灿烂,光射日月。其余刀槊,俱是平常演习的,件件精工。这刘电原有带来防身的一口宝剑,却是祖上遗留旧物,真是斫坚截铁,锋利异常,当下一齐取出。此时万里无云,月光如昼,遂一同下竹亭到比箭厅来。却是一座小小厂厅,面前一块平地,约有数亩宽阔。这时庄客、佃户聚集许多人到来观看。蒋士奇遂将双股剑递与刘电看,道:“此剑如何?”刘电接过,抽出鞘来,寒光凛凛,月下看来,分外精彩,赞道:“真好剑!”蒋公亦将刘电的剑抽出看时,见刃长二尺四寸,按二十四气盘列八卦,背嵌七点金星,上有“古定”二字,光华夺目。蒋公道:“此乃古剑,系干将、莫邪之俦,就请一试。”刘电再三谦让:“先请老叔岳赐教。”蒋公不肯占先,一定要看刘电剑法。岑公子亦道:“老叔吩咐,兄长不必过谦。”
刘电只得告过罪,将衣幅撩起,右手捧剑,放开脚步。先演几个解数,慢慢使开身法,把平生剑术施展出来。只见一片寒光罩体,无半点渗漏。蒋士奇看到神妙处,不禁鼓掌大笑道:“真得剑家秘术!”刘电舞罢,因对蒋公道:“还求指教。”蒋公道:“予亦尝留心于此,也曾见过几人剑法,不外婺休一派,总不及贤侄高妙,我当远退三舍。”刘电道:“老叔岳过于谦抑,还求赐教。”
蒋公因将双股剑掣出鞘来,道:“只恐多时不试,未免荒疏。”因将双剑望空一掷,使身法用双手接个住,展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的解数,使得如星飞电掣,两道寒光射得众人眼花撩乱。刘电亦看得出神,称赞不迭。蒋士奇击罢笑道:“贤侄休笑。”刘电道:“老叔岳神术,小侄万不及一。”
当下蒋公对岑公子道:“贤侄亦可试击一番。”刘电道:“原来贤弟亦精于此。”岑秀道:“虽承老叔指教,然班门弄斧,殊觉可丑。”蒋士奇因对刘电道:“岑贤侄从前所学却是淅靳一派,近日改学少林,已是精熟。即试一击何妨?”岑秀道:“破绽颇多,未免见笑。”说毕,遂在架上另取一剑撩衣起舞,尽平生所学,进退疾徐,颇得其妙。舞到分际,如一道白虹环绕身体,当时若无蒋、刘在前,却也可称独步。岑秀舞罢道:“真是雷门布鼓。”刘电道:“有文字者必有武备,如吾弟可称文武全才矣!”
蒋公又问刘电道:“贤侄枪法是哪一派传授?”刘电道:“虽说是少林一派,恐未必得其真秘,老叔岳谅必尽其神妙。”蒋公道:“只恐未必,但所习总是一派,如今同贤侄试演几路何如?”刘电道:“实欲请教,恐不敢与老叔丈交手。”蒋公道:“操演武艺,这有何妨?”因在架上取下两枝铁心攒竹的蛇矛来,将锋刃用毡片裹住,各执一杆在手。刘电道:“凡疏漏处,求老叔岳不吝教诲。”蒋公道:“彼此较正才是。”当下两人走离有百步远近,使开解数,如两条银龙翻江搅海一般。众人不敢相近,都拥到厅上来观看,真如“满空乱舞梨花,遍体纷飞瑞雪”,看得众人噤口吞声,觉得害怕起来。当时两下交手有一二十合,蒋公止住道:“已尽知贤侄妙艺,不必更试了。”岑公子虽不知其中神妙,然看到此处,想那临阵交锋亦不过如此。众人俱伸嘴咂舌道:“我们也曾见过大爷与人比过几回枪,却从没有今日这般利害!”蒋士奇执着刘电的手道:“贤侄技勇如此,取功名如拾芥矣!”又道:“武当一派,称为内家,然终不及少林外家之妙。况张三峰之后,其艺传于东南,如今已渐失其秘。”刘电道:“如今婺休中尚有得其真传者。”因向岑秀道:“贤弟想亦善于此。”岑秀摇头道:“从未习学。”
蒋士奇因见月色倍明,便道:“我们何不较射饮酒,不中者饮一巨觥。”岑秀对刘电道:“老叔妙技,弟常得领教,却未见兄长妙手,一发请教。”蒋公因道:“岑贤侄亦颇善射。”刘电道:“定是神妙了。”此时家人见说,早已将箭靶安放那把子上,两边挂着两盏小小红灯。搬出几张弓来,轻重不等,随意取用。当下厅上已摆下酒果,三人各取了一张弓、三枝箭。刘电再三不肯占先。蒋士奇因趱步离把有六七十步远近,搭箭开弓,扯得如满月一般,喝声“着”,只听呼的一声,正中红心,大家齐声喝彩。一边三箭,并无落空。刘电亦射了三箭,俱惯红心,无不喝彩。原来岑公子本精骑射,又经蒋公指点,虽不能开张硬弓,却颇精射法,因对刘电道:“小弟竟饮三觥,免得出丑。”刘电道:“何必过谦?”蒋士奇道:“这礼乐射御原是文人应习之事,射以观德,何必定以贯革力强?岑贤侄弓力稍轻,不能射远。”因叫家人将箭靶移近二十余步。岑公子说声:“见笑。”搭上箭,扯满弓,觑得亲切,呼的一箭,亦中红心。蒋公与刘电齐道声“好”,复发两箭,亦无虚发。岑公子道:“偶尔中的,真是见笑大方。”刘电道:“贤弟亦精于射矣!”当下又各射了数箭,总不落空,旁边众人都道:“若是这般射法,射到天明也没有酒吃了。”蒋士奇大笑道:“却说得是!”因吩咐将兵器、弓箭都收拾了,仍取酒到竹亭上来共饮。原来叔侄三人酒量俱宏,彼此谈论武艺,讲究兵法,不觉饮到月转亭西,露凉风冷,才回书房安歇。正是:
不辞相对连宵话,因惜将归千里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