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秋谷听了陆丽娟那一嘱咐丁宁的说话,觉得深深款款,无限柔情,未免心上也有些儿感动,不由的暗暗点头。陆丽娟一面说着,眉头一皱,那一双俊眼水汪汪的含着一泡珠泪,看着秋谷的脸儿,一步一回头的,依依不舍。秋谷也看着丽娟,两个人脉脉含情。
停了一回,秋谷忽然笑道:“你这个样儿,倒也装得十分相像,果然名下无虚。”陆丽娟忽然听得秋谷说出这两句话来,真是出于意外。一时间倒呆了一呆,方才皱着眉头道:“阿是倪格闲话才是假格?耐格人阿有良心?说笑话末,也勿是实梗说法格啘!”秋谷笑道:“你就是假的,我心上也狠喜欢,你又何必一定要这般辩白?”陆丽娟听了,恨得把金莲一顿道:“耐格良心到仔陆里去哉!说出格号闲话来,阿要作孽!”
秋谷听了,一面笑着,一面走过来握着丽娟的手道:“就你算是真的,我的不是,如何?”说着又附着陆丽娟的耳朵,说了几句不知什么的话儿。丽娟不觉微微一笑,故意嗔道:“耐格人末,直头少有出见格。”秋谷笑道:“时候还早得狠,回去再坐一回也不要紧。难道怕我真个把你带上天津去么?”丽娟瞅了秋谷一眼道:“倪勿要,倪要去哉。”秋谷点一点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况且你一夜没有睡觉,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休息罢。”丽娟听了眼圈儿一红,低低的说了一声“一路顺风”,便别转头去也不再说,急急的上了跳板。走到岸上,回过头来对着章秋谷打一个手势。秋谷倚着栏杆,也向他挥一挥手。陆丽娟一步懒一步的坐上马车,一径回到久安里去。秋谷直望着陆丽娟的马车去得远了,方才懒懒的回到官舱,没精打采的睡了。
这一睡,直睡到差不多十二点钟方才睡醒。轮船早已开行。秋谷起来洗了个脸,饭也不吃,便一个人走上甲板来。浪静风平,海天如镜;波涛无际,极目苍茫。只有许多海燕跟在轮船后面,前后左右的四围飞舞。远远的望见几点黑影,隐隐的露出帆樯,原来都是那浮海的沙船,在那浪花里面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的乱滚。真个是神山一发,白浪千寻,潮来则天地皆青,风起而鲛人欲泣。
秋谷立在船面上举头四望,心旷神怡;更兼一阵阵的海风劈面吹来,拂袖动裾,更觉头目豁然,形神俱适。看了一回,便回到官舱坐了。闷闷的没有事情,便在网篮里面拿出几本小说来,歪在榻上看了一回,不觉又鹓眬睡去。直到刘升来请吃晚饭,方才起来,走到外面广厅,杂着众人坐下。
原来轮船上的规则,官舱客人吃起饭来,是大家聚在一起吃的,肴馔十分精致。秋谷随便吃些,又走出官舱,到甲板上来闲眺。只见有两个二十上下的少年,都是天津口音,两个人站在一起谈得甚是热闹。秋谷见了,便慢慢的走近他身畔侧耳细听,要听他们在那里谈些什么。
只听得那少年长叹一声道:“我们中国人的事情,都是自己弄坏的。即如招商局初开的时候,搭客的价目原分主、仆两等,当差的只收半价。那知到了后来,就有那班打小算盘的人出来有心弄巧。明明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搭客,他却贪图便宜,算做一主一仆。甚至同伴四五个人,他却算做一主三仆,或者一主四仆。后来给招商局里头的人知道了,索性删除了这条规例,搭客不论主、仆,一律收取全价。他们那班人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可如何。你想我们中国的人,都是这般卑鄙龌龊的性格,那里还有什么顾全公益的胸襟、组织团体的观念?这样的小事尚且如此,大事可知。我们中国前途的希望,也就可想而知的了!”
那一个少年听了也叹一口气道:“以前李鸿章到美国去的时候,住在一家客店里头。那客店的头等客房一天要一百五十元美金,合起墨西哥银币来,差不多要三百几十块钱。李鸿章嫌他价钱太贵,就住了二等房间,参随人等都是住的三等,一班美国人都讥笑他的慳吝。我们中国头等的人物,倒去住他们美国的二等房间。你想像李鸿章这样的富豪,那般的声望,尚且要这般的贪小利、打算盘,不顾国家的体统,别人更不必说了,你又何必还去责备他们呢!”
秋谷听了他们两个的一番说话,觉得这样的一番议论,不是寻常的人讲得出来的。更兼看着那两个少年的样儿,也都是目秀眉清,气度不俗,便想和他们做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不由的对着那两个少年把手一拱道:“方才听着你们两位的高论,果然抱负非常。请教你们两位的贵姓大名,不知你们两位肯赐教不肯赐教?”
那两个少年蓦然见秋谷走近身来和他们讲话,出其不意,不觉倒吃了一惊。及至抬起头来看时,只见站在面前的也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却生得粉面朱唇,蜂腰猿臂,长眉入鬓,凤目含威,亭亭天表之姿,濯濯灵和之柳。从来名士相怜,倾城互惜。那两个少年见了秋谷这般仪表,不觉都有些自惭形秽起来。那一个年纪大些的少年,连忙拱手含笑,通了姓名。
原来两个都是天津县人,住在天津城内。一个年纪大些的姓姚,叫姚小峰;一个年纪小些的姓傅,叫傅仲骏。是天津县里头两家著名的绅士。却又都是少年好学,声望不凡;腹有经纶,胸多块磊。在天津地方狠有些儿名望。当下傅仲骏和姚小峰也问了章秋谷的姓名,略略的谈了几句,大家都觉得十分合式。秋谷便把他们邀进官舱坐下,彼此高谈阔论起来。从此之后,章秋谷和姚、傅两个成了朋友,芝兰结契,金石论交,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并不寂寞。
不一日轮船早到天津。原来轮船到了大沽口,还要曲曲折折的弯进七十二沽,方才到得紫竹林租界。春夏两季,大沽口内水深,轮船可以直抵紫竹林租界。到了秋冬两季,口内水浅,轮船不能进去,就只好停在大沽口外面。一班搭客都另趁小火轮登岸,狠有些儿不便。刚刚这个时候夏令水深,轮船可以进去。在大沽口外停泊了一夜,到了明天,慢慢的鼓轮进去。走了半日,方才到了码头。
早有金观察接了秋谷的电报,知道他坐的“安平”,便派了一乘四人大轿,四名差弁,两个家人,到码头上来迎接。章秋谷便把刘升留在船上,叫他押着行李慢慢的来。秋谷坐上轿子,一直到东门内卢家胡同金观察公馆里头。
秋谷刚刚出轿,早见金观察呵呵大笑的直走出来,一把拉住了秋谷道:“我算计你该应到了。”秋谷也笑吟吟的抢步上前,执手招呼。两个人手挽手儿的走到厅上。秋谷为着金观察是长亲,对着他不得不行个全礼,便对着金观察屈一屈膝,早被金观察一把拉了起来,大笑道:“我们至亲,还闹这些过节儿么!”秋谷又请了金观察的夫人出来拜见过了。金观察便把秋谷邀到内书房内坐下,谈了一回,早不觉红日沉西,暮烟四合。金观察对着秋谷笑道:“你今天初到,我要和你接风。久仰你是个粉阵花围的老手,今天就请你到一个地方去见识见识,何如?虽然你是在上海顽惯的人,也要叫你看看这里的风景。”秋谷听了自然答应。一会儿,金观察备了两乘轿子,同着秋谷到侯家后宝华班来。
原来天津地方的侯家后,就像上海的四马路一般,无数的窑子,都聚在侯家后一处地方。更兼天津地方的嫖场规则和上海大不相同。上海地方把妓女叫作倌人,天津却把妓女叫作姑娘。上海的妓院叫做堂子,天津却把妓院叫作窑子。窑子里头又分出许多名目,都叫作什么班、什么班,就如那优人唱戏的班子一般。班子里头的姑娘,都是北边人的,就叫作北班。班子里头都是南边人的,就叫作南班。南班和北班比较起来又是大同小异:到北班里头打个茶围,要两块钱;到南班去打茶围,却只消一块钱。那怕你一天去上十趟,打上十个茶围,就要十次茶围的钱,一个都不能短少。南班里头吃酒碰和,都是十六块钱,住夜是六块钱。北班里头的碰和也是十六块钱,吃酒却要二十二块钱,住夜是五两银子。叫局不论南班、北班,都是五块钱。请倌人出局,只要三块钱。若是没有去过的生客,走进窑子里头去,合班的姑娘都要出来见客,凭着客人自己拣择。拣中了那个姑娘,就到他房间里头去打个茶围。万一那个客人眼界甚高,一个都拣不中,尘土不沾,立起身来便走,也不要他花一个大钱。住夜的客人不必定要碰和吃酒,碰和吃酒的客人也不必定要住夜。住一夜是一夜的钱,住十夜是十夜的钱,狠有些像那上海么二堂子里头的规矩。这些事情,在下做书的既然做到这里,不得不把天津妓院里头的规矩,细细的演说一番,好叫看官们看了在下的这部小说,心上有个头绪,不至于看到紧要的地方茫然不解,漠然不知,就知道在下的这番演说不是赘瘤之谈了。闲话休提。 只说章秋谷同着金观察到了侯家后宝华班内,金观察领着章秋谷走到一个房间里头坐下。秋谷举目看时,见房间里头的陈设也和上海差不多,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单条字画。正中向外,放着一架红木床,挂着熟罗帐子。两旁也摆着两口红木衣橱。秋谷看了一回,早见门帘一起,一个十七八岁的淡妆女子走了进来。正是:
南都石黛,偏开上苑之花;北地胭脂,重入唐宫之选。 不知以后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