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秋谷住在赛金花那里,这一夜的情景果然比别人不同,真个是:春魂照夜,玉艳临波;一桨穿红,双桡剪绿。熨贴云鬟之影,惺忪暗麝之香。徐娘之丰调依然,名士之风怀未减。香肩倚月,飞来帐底之云;檀口偎云,捧出怀中之月。娇喉乍颤,雀舌初舒。汗融合德之肤,春满华池之液。金釭闪闪,玉漏丁丁,好梦未醒,罗帏不动。这些秾情艳语,在下做书的也不便细细的形容,只好将就着说个约略罢了。
到了明天,章秋谷和赛金花刚刚起来,辛修甫已经来了,走进房来。赛金花见了辛修甫,不由得满脸通红,立起身来,一溜烟走到后房去了。辛修甫细细的把章秋谷脸上看了一看,摇一摇头道:“看你这个样儿,色势不好,不要是打了汇票罢?”章秋谷微微一笑,也对着辛修甫摇一摇头,口中低低的说道:“等回儿和你细细的讲。”辛修甫随便坐下,和秋谷谈了一回。赛金花也从后房走了出来,对着辛修甫总觉得有些腼腆。辛修甫笑道:“这是三面言明的事情,你何必还要这般模样?“赛金花听了,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斜溜了辛修甫一眼,别转头去。辛修甫和章秋谷坐了一回,两个人都起身要走。赛金花留他们吃了饭去,秋谷不肯道:“我还有公事要去料理一下,等回儿再来罢。”赛金花立起身来送了几步,对着秋谷把头略略的侧了一侧,眼珠微微的动了一动。这一对水汪汪的秋波里面,好象有万千情愫传送出来的一般。秋谷见了一笑,把头点了一点,便一直同着辛修甫向书局里头去了。
到了晚间,便是辛修甫在龙蟾珠那里请客,请的客人无非原是章秋谷等一班人。入座之后,辛修甫便问章秋谷道:“你们昨天究竟怎么样?”秋谷微微笑道:“你的话儿果然不错。虽然比不得什么鸡皮三少的夏姬,却也差不多像个内视丰盈的赵飞燕,果然是个劲敌。如今上海滩上的那班人物,除了胡宝玉之外,只怕第二个就要轮着他了。”
王小屏等起先听了辛修甫的说话还不甚懂,如今听了章秋谷的这一番说话便心上都有七八分明白。刘仰正第一个开口问道:“秋谷,你平日之间常常的对着我们说些大话,说什么有彭祖御女之玉,如今我倒要请教请教,要你把这个御女之术讲给我们大家听听。”这句话儿方才出口,陈海秋先拍手道:“仰正的话儿一些不错,我正在这里有疑惑,看看那班倌人,和他没有交情的便罢,只要和他有了交情,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和他要好的。这个里头一定有个道理,今天定要你讲给我们听听。”秋谷笑道:“你们要我讲不难。但是这件事儿是极秽极亵的勾当,却教我一时怎样的讲得出口来?万一将来有个什么人,把我们这些人的事迹编成一部小说发行起来,岂不是污了看官们的眼睛么?”
辛修甫道:“你这个话儿虽然不错,却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将来万一个有人把我们的事实编成小说,这样洋洋洒洒一部绝大的嫖界小说,那些嫖客的胡涂、倌人的伎俩、魑魅魍魉的现状、神奸巨蠹的面目,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载得明明白白,独独这件最紧要的真实工夫,却没有提起一个字儿,未免是个缺点。你又何妨把这个里头的精微奥妙之处说给我们大家听听,公诸同好呢?”秋谷听了,想了一想方才笑道:“既然你们大家都要请我演说,我也无从推托的了。但是把这样龌龊的事情形诸齿颊,实在觉得有些不雅。如今我把别的事情和这件事情作一个正式比例,免得旁人听了不好意思,你们以为何如?”辛修甫笑道:“你果然能够把别的事情做个比例,自然更好。你只顾发议肆论,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了。“秋谷听了故意咳嗽一声,口中说道:“你们大家静听,我要升座说法了。”大家听了都不觉一笑,果然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静静的听着。
秋谷把眼光四面飞了一个转,看了他们这般模样,不觉大笑起来。大家见了,都不知他笑的是什么事情,问他为什么平空这般好笑。秋谷笑道:“你们这班人听了这般秽蝶的话儿,便大家都伏伏贴贴,鸦雀无声的静听。要是今天有个人在这里讲起什么正心诚意的工夫、葆德崇性的学问来,只怕你们众人不用等他开口,早把他轰驴马的一般轰出去了。照这样的看起来,如今世上那班人的人格,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个低似一个了。你想我们这班人尚且如此,那些不学无术的小人更是可想而知的了。”辛修甫不觉笑道:“你这几句话儿骂得结实,如今也没有工夫和你斗口,请你快些的开篇罢。”陈海秋也道:“我们骂也给你骂了,你若不好好的讲些玄精微理出来给我们听,我们大家就要鼓噪了。”
秋谷方才慢慢的说道:“如今我把两个开战的国度作个正式比例:男子的对于女子,好象是个悬师千里、深入敌境的国度一般;女子的对于男子,好象是个坚守险阻、声色不动的国度一般。那悬师千里、深入敌境的人,费了无数精神气力,始终还是不知道路,不谙虚实,事倍功半,未免总觉得要吃亏些儿。那坚守险阻、声色不动的人,却是安安逸逸、随随便便的,不发一矢,不出一兵,凭着那敌人在那里胡闹,只作没有知道的一般,事半功倍,自然的总要得些便宜。一边是以劳待逸,一边是以逸待劳,这个里头已经差了一个底子。所以明明的两个强国,工力都是悉敌的,却有了这个缘故在里头,攻守异势,劳逸殊形,就自然而然的有些支吾不过起来。那以逸待劳的人,却是到了粮尽兵疲、十分支吾不来的时候,究竟还好勉勉强强的敷衍一下。那以劳待逸的人,却是不打败仗便罢,若是打了一个败仗,那就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再也收拾不来的了。总而言之,那以劳待逸的人对于那以逸待劳的人,一定要估料着此国的攻战力比彼国的攻战力胜过一倍,方才可以刚刚得个平手。若是彼此的攻战力大家相等,断没有不打败仗的,你们把这个情形细细的去想一想,就知道我的话儿是阅历有得之谈了。”众人听了,大家垂着头想了一想,不由得都点一点头。
王小屏又问道:“你这些话儿,不过是皮毛上的议论,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照你这样的说起来,男子的对于女子,是以劳待逸;女子的对于男子,是以逸待劳。一定要此国的攻战力胜过彼国一倍,方才得个平手;就是彼此工力相当,也一定要打败仗,是不是呢?”章秋谷道:“这个自然。”王小屏道:“万一个遇着了个攻战力远胜于我们的,这便该应怎么样?还是抱头鼠窜、临阵脱逃呢?还是硬着头皮,勉强迎敌呢?”秋谷笑道:“若果然遇到了这样的人,这却没奈何,要用奇兵取胜的了。”王小屏道:“怎么叫作奇兵?这个奇兵又是怎样的一个用法呢?” 秋谷道:“若是遇着了这样的人,躲又躲不掉,逃又逃不脱,只好到了临阵交绥的时候,故意慢慢的虚与周旋,千方百计的挑逗他,直挑逗得对阵的敌人战心勃发,急于求斗,这一边却养精蓄锐的按兵不动。一边是火杂杂的怒如虓虎,一边静悄悄的屹若长城。直等得敌人求战不得,十分性急,这一边却才慢慢的布阵出队,慢慢的和他合战。那敌人的性情,不是刚刚合阵就会战酣兴发的。那起先合阵的时候,也不过是些虚空的架势。这一边却只是随随便便的应酬他,敌来我去,敌去我还,不用战斗的全力。直要到得对阵的敌人战酣兴发,二十四分的性急起来,那中军的马队拼命的向前近凑,两边的枝队拼命的四面包抄,那远远的游击队也四面紧紧的合将拢来。到了这个时候,这一边方才用出十二分的全力来,奋勇当先,狂冲乱突,不按着什么阵式步法,只一味的和他垓心肉薄,短兵相接。这个时候,那一边的精神差不多已经发越得干干净净,成了个强弩之末的势儿。这一边却是保守着全身精力,没有一丝一毫的亏损。一个是一鼓作声,一个是三鼓气衰,凭你两下的战斗力不能相等,这样的一来,自然的五雀六燕,轻重适当,刚刚得一个对手。这是我从这个里头细细的再三考察,考察出来的不二秘方。你们想想我这个话儿可是不是?”众人听了,一个个就如维摩听讲,顽石点头,不因不由的大家都微微的笑。
辛修甫道:“今天这番议论,倒也真个是闻所未闻。倒难为你居然考察得十分切实,比起如今那班出洋考察的大人先生来,考查详细得多了。”大家听了都不觉笑起来。章秋谷笑了一回,又对着众人说道:“大概如今世上的人,那班以逸待劳的人,大半都是战斗力十分强盛的;那班以劳待逸的人,却又大半都是失了战斗力,不能临阵的,所以如今的人,只有男子躲避内差,从没有女子躲避外差的。就是或者有个把女子躲避外差的,也不过千万分中的一二罢了。”众人听了,又都哈哈的笑起来。
章秋谷正和辛修甫等说得十分高兴,忽然从秋谷背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把章秋谷拉丁一把道:“唔笃杂格乱拌到底来浪讲啥物事?为啥倪来浪听仔半日,一句才勿懂呀?”秋谷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修眉俊眼的丽人,笑吟吟的站在他身后。那一种清华的姿态,好似那春云乍吐,华月初升。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相好陆丽娟。便对着他一笑道:“我们讲的是我们的话儿,就和你们讲了,你们也是不懂的。”陆丽娟听了也不再问,只附着秋谷的耳朵道:“耐生病刚刚好得勿多两日呀,自家总要保重点,勿要来浪外势瞎俏,阿晓得?”秋谷听了点一点头。陆丽娟又道:“就是花酒也少吃两台格好,搳脱两个铜钿呒啥希奇,自家格精神要紧,二少阿是子”秋谷听了陆丽娟几句这软绵绵的话儿,心上竟着实的动起来。伸过一只右手,把陆丽娟的手紧紧握着,四目相对,呆呆的看了一回,盈盈不语,脉脉含情。这个时候,辛修甫等也都在那里应酬自己的相好,没有人来留意他们的举动。两个人互视了一回,又密密的谈起心来。正是:
徐娘身世,飘零薄命之花;飞燕光阴,惆怅慢天之絮。
不知以后如何,请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