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浩歌拍碎石阑干,触目深惑时事艰。
扬子传经还附荐,赵师讲学更超韩。
从他匝地施罗网,任尔冥鸿戢羽翰。
日日风波随处险,谁将一柱砥狂澜。却说魏忠贤得了原珠,心中喜极,便将冯铨越次拜相。随即袖了珠子,到候家来相见。假意道:“珠子竟寻不着,怎处?”印月道:“没得也罢了,本是年远了。”秋鸿道:“娘莫信他的胡话,他不上心寻罢了。也送他到镇抚司五日一比,打断他的狗筋,包管就有了。”忠贤道:“咱甚么事伤了你的心,你这等骂我?”秋鸿道:“你怎晓得不毒手弄人的?人骂你就骂不得了,别人的性命是拾了来的!”忠贤遂搂着印月道:“莫睬这骚货,咱把件物事儿你看看,你得?”纔向袖内拿出了锦袱子来,就被秋鸿劈手抢去,往外就跑。忠贤赶来夺时,他那里把他,两个扭在一团。忠贤急了,只得央他道:“好姐姐,好亲娘,赏你儿子罢!”秋鸿道:“满朝的人都做你的儿子,你今日又做我的儿子。你也是折了福,如今来一还一报的人了。我养出你这样不学好的儿子,不孝顺我老娘,本该不赏与你,且看我那些做官的孙子分上,赏与你罢。”将袱子掠在地下,忠贤拾起来,打开,递与印月。
印月见了他原物,甚是欢喜。秋鸿道:“日久见人心,你将珠子藏着,却三番五次说谎哄娘。”忠贤道:“藏着呀,我不知费了多少事哩!”秋鸿道:“费事却未费着你的钱。”忠贤道:“钱虽未要,却是一个宰相换来的。”秋鸿道:“那人寻到你,也是有眼无珠;你把这样人点入阁,也是鱼目混珠。”忠贤道:“罢了。你骂也骂够了,我气也受足了,珠子也有了,请你娘进去罢。秋鸿道:“去不去在娘,干我甚事!”忠贤道:“好呀!你一力担当,打过赌赛的,今日怎么说不管的话?这纔要送你到镇抚司比哩。”秋鸿道:“好孝顺儿子,只差要打娘了。”忠贤又央求印月,印月道:“我怎好自己进去,惹人借口。”忠贤道:“你若肯去,我自支请旨来。”秋鸿道:“哥儿,旨意要真的哩。比不得那外官儿。拿假旨去吓他。”忠贤道:“小骚奴!你莫忙。”秋鸿道:“咳,你莫吓我,你咬去我膫子,我也会去杀人。”忠贤赶着打了两拳,笑着去了。
秋鸿道:“娘,你可真去?”印月道:“你已允他有珠子就去的。怎好失言?”秋鸿道:“娘要去,我也不好悬阻,只是我一身的病,受不得劳碌。前日医生说叫我静养调理服药纔有效,我要到石林庄养病去,今日先对娘说过。”印月道:“你去了,我家中之事何人管理?”秋鸿道:“家中事俱自有执掌的,哥嫂也会料理。我也去不多时就来了。”印月道:“可是淡话,不在家里养病,到往乡里去,就请医生也不便。家中事虽有人管,毕竟你做个总纲,他夫奔尚小,晓得个甚么事体?”秋鸿叹道:“若是我死了,也要他们料理哩。”印月听了,心中不悦道:“哦,要去由你去,难道死了王屠,就吃连毛猪哩。”秋鸿道:“我只为病欺了身子,故此要去将息些时。”说毕,便叩头拜辞。印月便转身不理。他便去收拾了几日,夫奄二人上了轿马,竟往石林庄去了。这纔是: 一身不恋繁华境,半世常为散淡仙。
次日,两个小黄门捧着圣旨,来宣客巴巴进宫。印月忙打扮整齐,分付了一切家事,上轿进宫。见过皇上与中宫,依旧与魏监连手做事。又把家中教的一班女乐带进宫来演戏,皇上十分欢喜,赏赐甚重。真个是:舞低夜月霓裳冷,歌满春风玉树高。客巴巴此番进宫,比前更加横暴。家人屡在外生事。一日,候国兴在咸宁伯园中饮酒,跟随的人役都在对门酒店中吃酒,吃了不还钱。店家向他讨,众人反把店里家伙打碎。四邻来劝解,也有那气不忿的在内生事,闹在一处,挤断了街。适值西城御史倪文焕经过。也是他该管地方,便叫长班拐甚么人打降。那店家正在没处出气,见巡城的官到了,忙跑到马前泣诉道:“小的开个小酒铺子,本少利微。纔有一起光棍来吃酒,不独不还钱,反把小的店内家伙打碎。”倪御史分付地坊都带到察院去。地坊将一干人证都带到衙门。店家补上一张呈子投上。倪文焕叫带上来。只见两个人都头戴密帽,身穿潞绸道袍,走上来,直立不跪。倪文焕道:“你是甚么人?怎么见我不跪?”二人道:“咱是候府的掌家。”倪文焕道:“是那个候府?”二人道:“奉圣府。”倪文焕大怒,喝道:“在京多少勋戚文武的家人,见官无不跪之理。况你主人不过是乳媪之子,尔等敢于如此横暴放肆,先打你个抗倨官长!”掠下签子喝声道:“打。”左右走过几个皂隶,将二人揪倒。二人犹倨傲不服,被众人按倒,每人重豉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分付收监,明日再审。
早有人报与候国兴。国兴得知,在席众官内有的道:“倪御史这等可恶,怎敢擅打府上的人?”那老诚的道:“这还是尊管不该,他是察院的宪体,岂有不跪之理?”又有的道:“打虽该打,也该先着人来说过,主人自然送过来,打了陪礼纔是个礼。这明是欺人!”国兴到底是少年人性儿,平日是人奉承惯了的,怎受得这样气?忙起身,别了众人上轿,竟到魏府来。魏监叔侄俱不在家,他便写了封家书,央个小内侍送与他母亲。书中回护家人,把不跪的事隐起,只说倪御史擅打他家人。印月看了大怒,把书子送与忠贤看。忠贤道:“他如此大胆,叫他莫恼,我自有处治。”随即回私宅,叫速请崔爷。少刻,呈秀到了。见过礼,忠贤气愤愤的道:“西城倪御史,可是那杨州的倪蛮子?”呈秀道:“正是。”忠贤道:“这小畜生如此可恶!他当日进学,也亏咱代他维持,敬咱如父辈。今日纔得进身,就如此狂妄。昨日无故把奉圣的家人毒打,可恶之至!须寻件事处他。”呈秀道:“倪文焕平日甚醇谨,只因姑母的管家在法堂不跪,不成个体面,故他发怒。爹爹请息怒,待孩儿去叫他来请罪,姑母处陪礼。”忠贤道:“你去说,上覆那小畜生,叫他仔细些。”呈秀答应辞出,即来拜倪文焕。相见待茶毕,呈秀叫屏退从人,附耳将前事说了。文焕道:“昨因他家人无礼,一时不检,今甚悔之,仍求老大人俯教。”呈秀道:“你不知奉圣的事更比魏公紧要些。老兄必须去陪个礼,再看事势如何。”说罢,去了。倪文焕在家,行坐不安,自悔一时失于检点,弄出事来怎处?又想道:“罢,拚着不做官,怕他怎么!”忽又转想道:“甚么话!罢、罢的,一生辛苦,半世青灯,纔博得一第。做了几年冷局,纔转得这个缺,何曾受用得一日?况家贫亲老,岂可轻易丢去?还是陪他个礼的好。”正是进退两难,打算了一夜,毕竟患失之心胜。
次日下朝后,便来回拜呈秀,央他婉曲周旋。呈秀道:“弟无不尽心的,只是还须托他个掌家附和纔好。”这明是托词要钱之意。文焕只得告别回来。路上忽想起个刘若愚来:“他原与我相好,今现做他的掌家,何不去寻他?”于是便道候他。却值在家,出来相见坐下,便道:“先生怎不谨慎,做出这样事来?此事非同儿戏,奉圣必不肯放的。杀身亡家之事,都是有的。咱代你想了一夜,没个计较,怎处?”倪文焕听了此言,心中着忙,双膝跪下道:“小侄一时失于检点,望老伯念当日家岳相与之情,救小侄之命。”若愚忙拉起道:“请坐,再谈。”文焕道:“适晤崔少华,叫陪个礼,小侄故来请教。”若愚道:“光陪礼也不济事。若是触犯魏爷,咱们还可带你去陪个礼。你不知,爷如今奉承客太太比皇上还狠些哩,正要在这些事上献勤劳,这事怎肯干休?除非你也拜在爷门下为义子,方可免祸。”文焕道:“但凭老伯指教,要多少礼物?”若愚道:“你是个穷官儿,那礼物也不在他心上。况你若拜他为父,就比不得外人,平时又无嫌隙,礼不过些须将意就罢了。如今到是有了投名状,还比礼物好多哩。”文焕道:“请教甚么叫做投名状?”若遇道:“你莫有见过《水浒传》么?《水浒》上林冲初上梁山泊,王伦要他杀个人做投名状。你只拣爷所恼的官儿参几个,就是投名状了。咱们先向爷说过,你将本稿呈问后,再备分礼拜见,包你停妥。”文焕道:“我那知魏爷恼的是谁?若愚道:“我却有个单子,取来你看。”少刻取出,只见上写着有十多个人。
文焕看了,自忖道:“这干人,内中也有同乡的,也有相好,其余的平日与他无仇,怎好论他?”若愚道:“如今的时势也顾不得许多,只要自己保全身家性命罢了。也不要你全参,只拣几个也就罢了。”文焕道:“也没有访得他们的劣迹,把甚么论他?”若愚道:“你拣那几个,咱自有事迹与你。”文焕只为要保全自己,没奈何也顾不得别人性命,昧着天良,点了四个人。正是: 功名富贵皆前定,何必营谋强认亲。
堪恨奸雄心太毒,欲安自己害他人。
刘若愚道:“你去做了本稿送来看过,再备两分礼,不必太厚,只是放快些。”文焕辞回,连夜做成本稿,誊写停当,先办下礼物,亲送到刘若愚家来。若愚道:“你可是多事,咱与你相好,怎么收你的礼?快收回去。”文焕道:“小侄一向欠情,少申鄙敬。”若愚道:“岂有此理!决不敢领。只将本稿存下,后日爷出朝,老兄须早来伺候。本该畜兄少坐,因内里有事,改日再奉贺罢。”文焕辞去。
过了一日,刘若愚引倪文焕到魏府拜见忠贤,呈上礼单。忠贤道:“你是个穷秀纔,钱儿难处,怎好收你的。”文焕再三求收。忠贤道:“请坐,咱自有处。”文焕道:“孩儿得罪姑母,望爹爹方便。”忠贤道:“这原是他家人无理,但他们妇女家护短,不好说话,如今去请他令郎来,当面说开就罢了。”遂叫人请候爷。问文焕道:“令尊高寿?”文焕道:“七十一岁。”又问:“令岳生意还盛么?”答道:“奄父已作古了,奔弟们读书,生意无人照管,迥非当日了。”凡扬州当日相熟的,一一问到。
少刻候国兴来相见,忠贤道:“只是倪六哥为前日的事来央我,故请你来当面说过。虽是他一时之怒,毕竟还怪你家人无礼,那里有这样大的家人,岂有见察院不跪之理?你母亲处咱已说过,总是一家弟兄,倪六哥也带了些礼送你。”就将送他的礼单送与候国兴看。又说道:“他是个穷秀纔的人情,没甚么七青八黄的,看咱面上,将就些收了罢。”国兴道:“舅舅分付,怎敢违命。”二人又重作了揖,摆酒相待。崔呈秀、田尔耕、魏良卿等都来叙兄弟之礼。饮酒至晚方散。
次日,即上本参给事中惠世扬,辽东巡抚方震孺,御史夏之会、周宗建。忠贤随即批旨,着官校锁解来京勘问。那班奸党置酒与倪文焕作贺,席间各说些朝政。李永贞道:“今日倪六哥虽然论了几人,还有几个是老爷心上极恼的,也该早作法处治纔好。”田吉道:“是那几个?”永贞道:“李应升曾论过爷的,又申救过万的。还有周顺昌,曾受魏大中托奄寄子的,他若再起用,必为他出力报仇。此两人没人论他,弄不起风波来。你弟兄们怎么作个计较纔好。”
崔呈秀一向要报复高总宪,未得机会,听了此言,恰好与周顺昌、李应升俱是呆江人,正好打成一片,便说道:“这个容易,如今吴、楚合成一党,南直是左光斗、高攀龙为魁,周顺昌、李应升为辅。彼此联成一片,使他们不能彼此回护,须处尽这干人,朝野方得干净。”刘若愚道:“咱到有个极好的机会在这里。”永贞道:“甚么机会?”若愚道:“前苏杭织造李实垄,用了个司房黄日新。他就倚势镮诈机户,又谋娶了沈中堂之妾。有人首在东厂,爷因看旧情,恐拿问便伤他的体面,遂着他自处。李织造便将黄日新处死了。他因感爷之情,差了个孙掌家来送礼谢爷。昨日纔到,今日打进禀贴,明日必来见我。我亩他吃饭时,等咱凭三寸舌,管叫这一干人一网打尽。”众人齐声道:“妙极,妙极,好高见。”当日席散。
次日,果然孙掌家送过礼,即来送刘若愚的礼。若愚畜饭,问些闲话,谈些苏、杭风景。因讲到袍缎事宜,孙掌家道:“只是那些有司勒镮,不肯发钱粮,织趱不上。”若愚道:“前已参革周巡抚了。”孙掌家道:“只都是蒙爷们看衙门体面,家爷感恩不尽。”若愚道:“前日来首告的人,说黄日新倚着你爷的势吓诈人,又夺娶沈阁老之妾,许多条款。咱爷便要差人来拿,咱道:‘那些外官正要攻击咱们,咱们岂可自家打窝里炮?这体面二字是要顾惜的。’再三劝爷,纔肯着你爷自处的。”孙掌家道:“这是爷们周全的恩,咱爷报答不尽。咱爷终日念佛,并不管有司之事,有甚势倚?只因黄日新与御史黄尊素认为叔侄,故敢如此横行。其实不干家爷的事。”若愚道:“既如此,还不早早说明。依咱,你回去对你爷说,再上个本参周巡抚,后面带上黄御史,省得皇上怪你爷织造不前。外面说你爷纵容家人生事哩。”孙掌家道:“蒙爷分付,知道。”便要告辞。若愚道:“还有件事:咱爷还有平日几个对头,都是江南人,你爷可带参一参。”便于袖内拿出个折子来,上面是参左都御史高攀龙,检讨缪昌期,吏部周顺昌,御史李应升、黄尊素的劣迹。本稿递与孙掌家,接去辞出,星夜回到杭州,将前事一一对李织造说了,呈上本折。
李实看过,心中踌躇道:“前日因钱粮不敷,参去周巡抚,已有几分冤屈,已损了几分阻骘;至于高攀龙等,都是几个乡官,平日与我毫无干涉,又无仇隙;就是黄御史,咱亦不过是借来解释,原无实据,怎好当真参害他们?”两旁众掌家与司房人都道:“爷,这织造是个美差,谁人不想?况又有黄日新这个空隙,更容易为人搀夺。今全亏魏爷周全。爷纔得保全,若不依他,恐惹魏爷怪爷,就不能居此位了。”李实听了,只是不言。
停了几日,掌家与司房都急了,又去催道:“爷就再迟些时,也救不得这干人,只落得招怪,还是速上的好。”李实道:“咱又不是个言官,怎好不时的参人?况这些人又没有到我衙门来情托,将何事参他?就要参周起元,也难将他们串入。”孙掌家道:“本稿也是现成的,只依他一誊,爷不过只出个名罢了。”李实被他们催逼不过,只得点点头道:“听你们罢了。”司房得了这句话,便去誊好本章,其大略云:
为欺君灭旨,结党惑众,阻挠上供,亟赐处分以彰国体事。内中参苏州巡抚周起元,莅吴三载,善政无闻,惟以道学相尚,引类呼朋,各立门户。而邪党附和者则有周顺昌、缪昌期、周宗建、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俱呆地缙绅,原是东林奸党。每以干谒,言必承周起元之意。不日此项钱粮只宜缓处,将太、安、池三府协济袍缎银二千两,铸钱尽入私囊。然黄尊素更为可耻,辄与掌案司房黄日新,因其桑梓,甘为叔侄,往来交密,意甚绸缪。俾日新窃彼声势。狐假虎威,诈害平人等事。
本写成了,便差人星夜送入京。魏忠贤已等得不耐烦了,本一到时,即批拿问。差了几员锦衣千户同众校尉,分投江南、浙江、福建而来。此时邸抄已传入杭州来。字实见了,只是跌足埋怨那些人道:“这是何苦,都是你们撺弄我干出这没天理的事来。”那些官校一路下来拿人,正是:搏风俊鹘苍鹰出,向日翔鸾鸣凤灾。
毕竟不知先到何处拿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