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 怪 录 卷二

作者:《玄 怪 录》牛僧孺

○崔环安平崔环者,司戎郎宣之子。元和五年夏五月,遇疾于荥阳别业。忽见黄衫吏二人,执帖来追,遂行数百步,入城。城中有街两畔,官林相对,绝无人家,直北数里到门,题曰“判官院”。见二吏迤逦向北,亦有林木,袴靴秣头,佩刀头,执弓矢者,散立者,各数百人。同到之人数千,或杻,或系,或缚,或囊盛耳头,或连其项,或衣服俨然,或簪裙济济,各有惧色,或泣或叹。其黄衫人一留伴环,一入告。俄闻决人四下声,既而告者出曰:“判官传语:何故不抚幼小,不务成家,广破庄园,但恣酒色!又虑尔小累无掌,且为宽恕,轻杖放归,宜即洗心,勿复贰过。若踵前非,固无容舍。”乃敕伴者令送归。环曰:“判官谓谁?”曰:“司戎郎也。”环泣曰:“弃背多年,号天莫及。幸蒙追到,慈颜不遥,乞一拜见,死且无恨。”二吏曰:“明晦各殊,去留有隔,不合见也。”环曰:“向者传语云已见责。此身不入,何以受刑?”吏曰:“入则不得归矣。凡人有三魂,一魂在家,二魂受杖耳。不信,看郎胫合有杖痕。”遂褰衣自视,其两胫各有杖痕四,痛苦不济,匍匐而行,举足甚艰。同到之人,叹羡之声,喧于歧路。

南行百余步,街东有大林。二吏前曰:“某等日夜事判官,为日虽久,幽冥小吏,例不免贫。各有许惠资财,竟无暇取,不因送郎阴路,无因得往求之。请即暂止林下,某等偕去,俄顷即来。诸处皆是恶鬼曹司,不合往,乞郎不移足相待。”言讫各去,久而不来。环闷,试诣街西行,一署门题曰“人矿院”,门亦甚净。环素有胆,且恃其父为判官,身又蒙放,遂入其中。过屏障,见一大石,周回数里。有一军将坐于石北厅上,据案而坐,铺人各绕石及石上,有数十大鬼,形貌不同,以大铁椎椎人为矿石。东有杻械枷锁者数千人,悲啼恐惧,不可名状。点名拽来,投来石上,遂椎之,既碎,唱其名。军将判之,一吏于案后读之云:“傅某狱讫。”鬼亦捧云。其中有傅硙狱者,付火狱者,傅汤狱者。环直逼石前看之,军将指之云:“曹司法严,不合妄入,彼是何人,敢来闲看!”人吏竞来传问,环恃不对。军将怒曰:“看既无端,问又不对,傍观岂如身试之审乎?”敕一吏拽来锻之。环一魂尚立,见其石上别有一身,被拽扑卧石上,大锤锤之,痛苦之极,实不可忍。须臾,骨肉皆碎,仅欲成泥。二吏者走来,槌胸曰:“郎君,再三乞不闲行,何故来此?”遂告军将曰:“此是判官郎君,阳禄未终,追来却放,暂来入者。无间地狱,入不须臾。遂道如斯。何计得令复旧?”军将者亦惧曰:“初问不言,忿而处置,如何?”因问诸鬼曰:“何计得令复旧?”皆曰:“唯濮阳霞一人耳。”曰;“远近?”曰:“去此万里。昨者北海王与化形出游,为海人所愪。其王请出,今亦未回。”乃令一鬼召之。

有顷而到,乃一髯眇目翁也,应急而来,喘犹未定。军将指环曰:“何计?”霞曰:“易耳。”遂解衣缠腰,取怀中药末,糁于矿上团扑,一翻一糁,扁槎其矿为头顶及身手足,剜刻五脏,通为肠胃,雕为九窍,逡巡成形,以手承其项曰:“起!”遂起来,与立合为一,遂能行。大为二吏所贵。相与复南行。将去,濮阳霞抚肩曰:“措大,人矿中搜得活,然而去不许一钱。”环许钱三十万。霞笑曰:“老吏身忙,当使小鬼枭儿往取,见即分付。”行及城门,见一吏南走,曰:“黄河欲分一枝,前者天令三丁取一,计功不计,今请二丁取一。”二吏以私行有矿环之过,恐宣之怒环而召也,谓环曰:“彼见若问,但言欲观地狱之法,以为儆戒,故在此耳。”吏见果问,环答之如言。遂别去复行。

须臾,至荥阳,二吏曰:“还生必矣。某将有所取,能一观乎?”环曰:“固所愿也。”共入县郭,到一人家中堂,一吏以怀中绳系床上女人头,尽力拽之,一吏以豹皮囊徐收其气,气尽乃拽下,皆缚之。同送环家,入门,二吏大呼曰:“崔环!”误筑门扇,遂寤。其家泣候之,已七日矣。后数日,有枭鸣于庭,环曰:“濮阳翁之子来矣。”遂令家人刻纸钱焚之,乃去。疾平,潜寻所见妇人家,乃县纠郭霈妻也。其时尚未有分河之议,后数日,河中节度使司徒薛公平议奏分河一枝,冀减冲城之势。初奏三丁取一,既虑不足,复奏二丁役一,竟如环阴司所见也。

○柳归舜 吴兴柳归舜,隋开皇二十年自江南抵巴陵,大风吹至君山下。因维舟登岸,寻小径,不觉行四五里,兴酣,逾越溪涧,不由径路。忽道傍有一大石,表里洞彻,圆而砥平,周匝六七亩。其外尽生翠竹,圆大如盎,高百余尺,叶曳白云,森罗映天,清风徐吹,戛为丝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树,高百尺,条干偃阴为五色。翠叶如盘,花径尺余,色深碧,叶深红,异香成烟,箸物霏霏。

有鹦鹉数千,丹嘴翠衣,尾长二三尺,翱翔其间,相呼姓字,音旨清越。有名“武游郎”者,有名“阿苏儿”者,有名“武仙郎”者,有名“自在先生”者,有名“踏莲露”者,有名“凤花台”者,有名“戴蝉儿”者,有名“多花子”者。或有唱歌者曰:“吾此曲是汉武钩弋夫人常所唱。”词曰:

“戴蝉儿,分明传与君王语。

建章殿里未得归,朱箔金缸双凤舞。”

名阿苏儿者曰:“我忆阿娇深宫下泪,唱曰:‘昔请司马相如为作《长门赋》,徒使费百金,君王终不顾。’”又有诵司马相如《大人赋》者曰:“吾初学赋时,为赵昭仪抽七宝钗横鞭,余痛不彻。今日诵得,还是终身一艺。”名武游郎者言:“余昔见汉武帝乘郁金楫,泛积翠池,自吹紫玉笛,音韵朗畅,帝意欢适。李夫人歌以随,歌曰:‘顾鄙贱、奉恩私。愿吾君,万岁期。’”

又名武仙郎者问归舜曰:“君何姓氏行第?”归舜曰:“姓柳,第十二。”曰:“柳十二自何许来?”归舜曰:“吾将至巴陵,遭风泊舟,兴酣至此耳。”武仙郎曰:“柳十二官人,偶因遭风,得臻异境,此所谓因病致妍耳。然下官禽鸟,不能致力生人,为足下转达桂家三十娘子。”因遥呼曰:“阿春,此间有客。”即有紫云数片,自西南飞来。去地丈余,云气渐散,遂见珠楼翠幕,重槛飞楹,周匝石际。一青衣自户出,年始十三四,身衣珠翠,颜甚姝美,谓归舜曰:“三十娘子使阿春传语郎君:贫居僻远,劳此检校。不知朝来食否?请垂略坐,以具蔬馔。”即有捧水精床出者。归舜再让而坐。阿春因呼凤花台鸟:“何不看客?三十娘子以黄郎不在,不敢接对郎君。汝若等闲,似前度受捶。”有一鹦鹉即飞至曰:“吾乃凤花台也。近有一篇,君能听乎?”归舜曰:“平生所好,实契所愿。”凤花台乃曰:“吾昨过蓬莱玉楼,因有一章。诗曰:

露接朝阳生,海波翻水晶。

玉楼瞰寥廓,天地相照明。

此时下栖止,投迹依旧楹。

顾余复何忝,日侍群仙行。

归舜曰:“丽则丽矣。足下师乃谁人?”凤花台曰:“仆在王丹左右一千余岁,杜兰香教我真箓,东方朔授我秘诀。汉武帝求太中大夫,遂在石渠署见扬雄、王褒等赋颂,始晓箴论。王莽之乱,方得还吴。后为朱然所得,转遗陆逊。复见机、云制作,方学缀篇什。机、云被戮,便至于此。殊不知近日谁为宗匠?”归舜曰:“薛道衡、江总也。”因诵数篇示之。凤花台曰:“近代非不靡丽,殊少骨气。”俄而阿春捧赤玉盘,珍羞万品,目所不识,甘香裂鼻。

饮食讫,忽有二道士自空飞下,顾见归舜曰:“大难得!与鹦鹉相对。君非柳十二乎?君船以风便,索君甚急,何不急回?”因投一尺绮曰:“以此掩眼,即去矣。”归舜从之,忽如身飞,却坠巴陵。达舟所,舟人欲发。问之,失归舜已三日矣。后却至此,泊舟寻访,不复再见也。

○崔书生

开元天宝中,有崔书生者,于东周逻谷口居,好植花竹,乃于户外别莳名花,春暮之时,英蕊芬郁,远闻百步。书生每晨必盥漱独看。忽见一女郎自西乘马东行,青衣老少数人随后。女郎有殊色,所乘马骏。崔生未及细视,而女郎已过矣。明日又过,崔生于花下先致酒茗樽杓,铺陈茵席,乃迎马首曰:“某以性好花木,此园无非手植。今香茂似堪流盼。伏见女郎频自过此,计仆驭当疲,敢具箪醪,希垂憩息。”女郎不顾而过。其后青衣曰:“但具酒馔,何忧不至。”女郎顾叱曰:“何故轻与人言!”言讫遂去。崔生明日又于山下别致醪酒,俟俟女郎至,崔生乃鞭马随之,到别墅之前,又下马拜请。良久,一老青衣谓女郎曰:“车马甚疲,暂歇无伤。”因自控女郎马至堂寝下,老青衣谓崔生曰:“君既未婚,予为媒妁可乎?”崔生大悦,再拜跪,请不相忘。老青衣曰:“事即必定,后十五日大吉辰,君于此时,但具婚礼所要,并于此备酒馔。小娘子阿姊在逻谷中,有微疾,故小娘子日往看省。某去,便当咨启,至期则皆至此矣。”于是促行。崔生在后,即依言营备吉日所要。至期,女郎及姊皆到。其姊亦仪质极丽。遂以女郎归于崔生。

崔生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崔生以不告而娶,但启聘媵。母见女郎,女郎悉归之礼甚具。经月余日,忽有一人送食于女郎,甘香特异。后崔生觉母慈颜衰瘁,因伏问几下,母曰:“吾有汝一子,冀得永寿。今汝所纳新妇,妖美无双。吾于士塑图书之中,未尝识此,必恐是狐媚之辈,伤害于汝,遂致吾忧。”崔生入室见女郎,女郎涕泪交下,曰:“本待箕帚,便望终天,不知尊夫人待以狐媚辈,明晨即便请行,相爱今宵耳。”崔生掩泪不能言。

明日,女郎车骑至,女郎乘马,崔生从送之,入逻谷三十余里,山间有川,川中异香珍果,不可胜纪。馆于屋室,侈于王者。青衣百许,迎拜女郎曰:“小娘子,无行崔生,何必将来!”于是捧入,留崔生于门外。未几,一青衣传女郎姊言曰:“崔生遗行,使太夫人疑阻,事宜便绝,不合相见。然小妹曾奉周旋,亦当奉屈。”俄而召崔生入,责诮再三,辞辩清婉,崔生但拜伏受谴而已。遂坐于中寝对食,食讫,命酒,召女乐洽饮,铿锵万变。乐阙,其姊谓女郎曰:“须令崔郎却回,汝有何物赠送?”女郎遂出白玉合子遗崔生,崔生亦自留别。于是各呜咽而出。行至逻谷,回望千岩万壑,无径路,自恸哭归家。常见玉合子,郁郁不乐。

忽有胡僧扣门求食,崔生出见,胡僧曰:“君有至宝,乞相示也。”崔生曰:“某贫士,何有见请?”僧曰:“君岂不有异人奉赠,贫道望气知之。”崔生因出合子示胡僧,僧起拜请曰:“请以百万市之。”遂将去。崔生问僧曰:“女郎是谁?”曰:“君所纳妻,王母第三个女,玉卮娘子也。姊亦负美名在仙都,况复人间。所惜君娶之不得久远。倘住一年,君举家必仙矣。”崔生叹怨迨卒。○曹惠 武德初,有曹惠者,制授江州参军。官舍有佛堂,堂中有二木偶人,长尺余,雕饰甚巧,丹青剥落。惠因持归与稚儿。后稚儿方食饼,木偶即引手请之。儿惊报惠,惠笑曰:“取木偶来。”即言曰:“轻红、轻素自有名,何呼木偶!”于是转盼驰走,悉无异人。

惠问曰:“汝何时来物,颇能作怪?”轻素曰:“某与轻红是宣城太守谢家俑偶,当时天下工巧,总不及沈隐侯家老苍头孝忠也。轻素、轻红即孝忠所造也。隐侯哀宣城无辜,葬日故有此赠。时轻素在圹中,方持汤与乐家娘子濯足,闻外有持兵称敕声,娘子畏惧,跣足化为白蝼,少顷,二贼执炬至,尽掠财物,谢郎时颔瑟瑟环,亦为贼敲颐脱之。贼人照见轻红等,曰:‘二明器不恶,可与小儿为戏具。’遂持出,时天正二年也。自尔流落数家,陈末麦铁杖犹子咬头将至此,以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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