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兴师敢惮劳,将军挥汗湿征袍。
火围甲帐催飞骑,天放流乌烁大刀。
蔡孽荡平非雪夜,韩碑磨就展霜毫。
南人不反烽烟静,从此生灵到不毛。
难收谷食岂无稽,更有闻声羊舌奔。
曾入茅檐占将相,转于耆耄话孩提。
指迷眼似新磨镜,摸骨方真夜照犀。
只恐江湖漫饶舌,好将两目刮金鎞。
话说杜坏在城,打听得桃监生因女儿淫毒致死怀恨在心。
一日晚上,接到摩刺败了一阵,伤了大将三员,他只说巡察街坊,也不带人,曲折的转至运同署前,踅入桃监生家里。
那桃灼延他坐下,问他姓名。杜垄道:“足下休惊。俺姓杜名坏,现在大光王麾下,充总领宫门使之职。特来有事相商。”
那桃灼忙打恭道:“原来是杜老爷,监生不知,多多得罪了。”
因问:“杜老爷夤夜到舍,有何见谕?”杜垄道:“咱奉王爷密旨,因军饷不敷,分派在城富户、大户捐银七万,中户五万,下户三万。足下姓名系中等富户,该输银五万两。咱晓得你是个好人,恐怕一时不能凑手,所以预先送信给你,快赶紧趱办,后日一准送进宫来。”桃灼吃惊道:“这事王爷打听错了!监生单靠着三千多的荒田,收租过日。因近年兵戈不息,那些佃户并无颗粒送进城来,这漕米钱粮都是赔偿的。不要说家中没有五万银子,就是连身家性命,也换不出一二万银子来。求老爷替监生转禀苦情,举家感戴。”杜垄道:“这话你就不是了。
王爷军令已出,谁敢挽回?你若短了一分一厘,怕不全家处斩。”
桃监生垂泪道:“我与王爷无甚冤仇,何苦一层一层的送我性命?”杜坏道:“王爷从前并未勒派你们,你怎么说这话?”
桃监生道:“虽未派我银钱,我女几已活活的被王爷送死了!”
杜垄道:“这却为何?你不妨直说,我替你周旋。”桃监生道:“说也惨然。”便将女儿如何看灯、如何致死说了一回。杜坏道:“这么说起来,二护法昨日阵亡,倒替你女儿报仇了。”
桃监生道:“冤仇不在此人。”杜垄道:“却是那一个?”桃监生道:“一时失口,亨护法便是我的仇人。”杜坏道:“你不须瞒我,我也是同你一样的冤仇,因四个小妾被他拐骗前来,所以假作投降,希图报仇的。你有事不妨同我商量。”桃监生那里肯信?杜垄刺臂赌咒,桃监生方纔说道:“这贼秃无恶不作,满城切齿痛心。我们打算约齐众人,俟姚将军到来,开城纳降。只怕他勇力难当,擒他不得。”杜坏道:“这事不可造次,须要等他败入城中,预先送信出去,约定日期,纔可开门。
你们共有多少人投降?”桃监生道:“共四百零五家。”杜垄道:“也就够了,不必再多,恐怕泄漏机密,不是当耍的。到那时,我先来知会你,你们只管开门,我还要想一个杀他的计较。”当夜,桃监生亩杜垄饮酒,尽欢而散。
回到宫中,与品娃等商议道:“王爷连日大败,看来此城不能久居,你我作何计较?”品娃道:“我们有什么计较?如今他也不顾我们了,倘若官兵进城,只可同着你一路逃走。”杜坏道:“这是女孩子话,不要说逃不脱,就是逃脱了,日后被地方官拿住,系叛逆家人,也是一个斩罪。”品娙道:“据你说,怎样纔好?”杜垄道:“我们且慢慢商量。”五人饮酒上床,杜坏又各人奉承了一会,然后告诉他们说:“候王爷杀败回来,定了日期,劝他饮醉,我在外边开城接应官兵,你们乘醉将他刺死,这个不但没有死罪,而且有了功劳,将来朝廷还有恩典。”品娃道:“他的酒量甚高,那里灌得他醉?”杜垄道:“我已预备下药酒,只消一壶,就醉得倒,那时只要你们看机行事。”说得众人允了。正是:安排四朵莲花座,坐化金刚不坏身。姚参戌休兵十日,预备下许多牛皮网纱之类,防他火攻;弄了无数狗血污秽之类,破他妖法,分四路杀进。那摩刺果然接应不来,又败了一阵。霍武收兵回寨,与众人商议道:“趁此时我们锐气方盛,须要设法破他,不要养成贼势。”冯刚道:“这贼惯以劫寨取胜,如今只用此计破他。”霍武道:“他既善于劫寨,岂不自己提防,只怕劳而无功,徒损兵将。”匠山道:“如今将兵马分为八枝,一枝劫寨,两枝救应,四枝分两翼搜其埋伏,一枝抄出背后,断其归路,总无不胜矣。”霍武称善,即令秦述明、吕又逵、何武当先劫寨,冯刚、杨大鹤、曹志仁救应;锺毓、蒋心仪、谷深杀向右边,巴布、王大海、褚虎杀向左边;如无埋伏,并力合攻大寨;若杀散埋伏,亦向大寨杀来。自己同尤奇抄出背后,二参军守住老营。众人各各遵令而去。
原来摩刺虽遭衄败,果然防备劫营,分付海元、海利各领一千五百军兵左右埋伏,倘有贼兵劫寨,听到号炮声响,分两路杀来。自与海贞、顾信、夏叱咤于寨中纳凉饮酒。约到二更以后,兵士报说:“北路上有好些兵马,掩旗息鼓而来。”摩刺大笑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因分付:“披挂上马,俟他到来,放起号炮,一涌杀出,今番定叫他片甲不回!”秦述明等领了二千人马,暗暗杀至寨前。听得震天价一声炮响,海贞手挥大斧而出,众军都涌将上来。秦述明晓得他预有准备,忙退下一箭之地。吕又逵早与海贞厮杀。摩刺飞马到来,秦述明、何武双骑接住。那夏叱咤、顾信亦两骑齐来,这里冯刚等已到,杨大鹤便战顾信,曹志仁便战夏叱咤,冯刚忙举大戟,斜刺里望着摩刺便制。那夏叱咤战不过曹志仁,十数合之中,早被曹志仁一枪刺死。顾信吃了一吓,手中兵器一松,也被杨大鹤斩于马下。便并力来战摩刺、海贞二人。摩刺恃有埋伏,愈战愈凶,死战不退。约有一个时辰,那锺毓、巴布两枝兵已杀散埋伏,斩了海元、海利,都杀奔大寨而来。这摩刺现在抵当不住,怎禁得又添上这几员勇将及两枝生力兵,晓得事情不妥,忙从刀枪棍棒丛中杀出,大呼:“海贞,且收兵,入城再处!”两人领了千余败残兵卒,杀出重围,望南逃走。这里合兵赶来。
摩刺走不上数里,一声炮响,无数兵马挡住去路。霍武手横大刀,大喝:“摩刺休走,且畜下光头回去!”海贞大怒,拍马上前,尤奇挺枪接住,摩刺也恶狠狠的飞起禅杖打来。霍武大喝:“贼秃,休得逞能,有我在此!”一刀砍来。
摩刺急架相还,觉得刀法精纯,兵器沉重,大叫:“你这汉子可是姚霍武么?”霍武道:“既知本帅大名,还不下马受缚!”摩刺忙架住大刀说道:“姚霍武,我有好言赠汝:王爷走遍外国、中华,未逢敌手。看你这柄大刀,可以配得王爷的禅杖,你也算是真正英雄。只是你哥哥在广二十余年,尚且首悬街市,你又何苦出这死力?不如跟着王爷,平分广东,同享富贵,何如?你须自己想一想!”霍武大喝道:“泼贼不要煽惑军心,看刀!”摩刺也大喝道:“王爷难道杀你不过?你我既算英雄,不须旁人帮助,咱们两下拼一拼。”此时天已大明,后面追兵都到,杀败了海贞,把残兵杀得七零八落。霍武忙喝众将:“不须帮助,看我擒他!”当下众将约住众兵,都不上前,两个你刀我杖,左盘右旋,有五十余合。摩刺因下部虚嚣,敌不过霍武的神力,要用妖法,又被这大刀紧紧逼住,没有半点空儿。回顾手下众兵,止剩海贞一个,只得喝道:“王爷杀你不过,我去也!”一骨碌滚下马来,又不见了。众将各举兵器,将海贞砍为肉泳,收兵扎住。摩刺独自一个土遁归城,分付周于德等四头目分守四门,多备炮石,自己进入府中。早有许多伪官问安参见,杜垄跟着进宫叩头,问道:“王爷此番出城,胜败如何?”摩刺道:“咱从海道起兵以来,从未有此大败,如今四护法都没了,剩了几个头目,只好守城。倘若势头不好,我原退回浮远山中,日后再来报仇雪恨。”杜坏道:“这潮州城池高厚,他那一二万兵怎能破得?王爷只管放心,这么大热天,坚城在前,粮饷不继,他自然退去了。”摩刺道:“你须小心伺候,倘有紧急军情,不论半夜五更,都要飞报与我知道。再拿了我的令箭,日夜巡城一次,戒饬那些兵将,这四员头目比不得那四个护法。待姚霍武兵退了,我赏你几十名宫女。”杜垄答应出来,持着令箭,带了一二十名心腹健卒,日夜巡城。暗暗的写了密书射出,约于七月二十日三更,暗开北门接应。又告诉了桃监生,那日都在北门内伺候。又约品娃等于是日举事。暂且按下。
再说姚霍武得胜收兵,商议攻城之策。锺总兵道:“这潮州系小弟的汛地,城有五十余里大,六丈多高,五尺余厚,尽着我们的兵马,围城不到一半,如何破得?须要请于督抚,再添三万兵来,纔好用计。”霍武即请匠山写了备细书禀,分报两衙门。到了晚上,吉士将杜坏诈降之计告诉匠山、霍武,说道:“如今且佯作攻城之状,天天叫骂,看他有无书信出来。”
霍武大喜道:“此计若成,这城就不难破了。平复之功,先生断居第一。”因传下号令:巴布领着副将攻打东门,锺毓领着副将攻打西门,秦述明攻打南门,自与冯刚等攻北门。命军中多设参军”苏”的旗号。又着杨大鹤领兵五百,将沿海船只一并撤回,绝他去路。
攻打了三天,倒伤了几十名兵士。第四日傍晚,尤奇部下小军拾了一根箭头,上系着蜡丸,呈与尤奇,尤奇转呈中军。
姚霍武等三人开看:
小的杜垄跪禀恩主大爷座前:
小的从省到潮,将所拾包裹等物送还和尚,和尚十分相信,着小的看管宫门,目下又委派巡城,颇为任用。宫中有赫旧主姬妾四人,已与小的合成一局,准于本月二十日夜送摩刺的性命。小的又密约受害富户桃灼等四百余家,定于二十日三更开北门迎接大兵,城楼上悬玻璃灯为号。望大爷即告诉姚将军等,于是日晚上并力攻城。
坏跪禀。
三人看完,心中欢喜。霍武对着二人道:“亏得苏先生预先定计。到了那日,日间只好攻打那三门,使他不及提防,晚上依计而行。”于是只将兵马远远围住,并不附城,并四布流言,说兵马不敷,须退回省中,另起大兵前来攻打,以缓其心。
那摩刺在宫,虽耽于酒色,却还停了一两日出来巡城一次。看见城外军兵懈怠,想要乘势出兵,无奈孤掌难鸣,又怕姚霍武的神勇,只分付头目小心守护,自己仍以醇酒、妇人解闷。
到了七月二十日,巡城回来,看见官兵只打三门,他就有个潜出北门逃归海岛的意思,与品娃等商议。品娃道:“王爷恃着随身本事,什么地方去不了。只苦了我们这些人,全伙儿都是死数!我听得那唱书的说,吕布背了一个女儿,就不能役战,何况王爷有这么多人。王爷若要回山,我们只好趁早寻死。”摩刺道:“我不过是这等商量,你们休要着急,我那里割舍得你们?不是为你们,我已去得多时了。”慢慢的想出一个计策来,因分付备酒取乐。四人这个逢迎,那个埋怨,追欢索笑。饮够多时,传杜垄进来,分付道:“今日贼兵专打三门,晚上恐怕北门有紧,你传我令箭,叫北门加紧提防。”杜坏答应了,又跪禀道:“小的制有滋补药酒,最长精神,王爷连日辛苦,小的奉敬几壶,略表孝意。”摩刺道:“好孩子,只管拿来,你快办你的事去。”杜垄出来,带了心腹,上马飞至北门,分付李翻江道:“王爷钧谕:官兵今日攻打三门,须要严紧防备。这北门着我看守,李将军可去往来巡察,晚上不许安睡。”真个李翻江带了兵卒去了。
到了三更,那众人都到城上,竖起一盏玻璃灯。远远望见官兵近城,即率同众人开城伺候。秦述明当先,众将一涌而入。
众百姓两旁跪接。杜坏忙迎上姚霍武、苏吉士等叩头。霍武执手慰谕,问了备细,即分付锺毓、巴布、冯刚等杀向三门,切不可伤害百姓。自己率同众将,杜垄众导,杀入大光王府中。
此时摩刺已烂醉如泳,挺睡床上,那四姬手软,不能杀他,被吕又逵一斧劈死。真正是好不利害的紧那:不是干戈擒壮士,却缘衽席杀英雄。姚参戎与二参军坐在府堂,一面出榜安民,一而分兵接应三门诸将。吕又逵献上摩刺首级,众将俱陆续报功,只有周于德开城在逃,不知去向。天明,霍武分付蒋心仪、韩普稽拐钱粮仓库,暂管海阳、揭阳两县事务。锺毓领原本部兵镇守潮州。将摩刺所藏民间妇女一一放还,又从重赏了桃灼众人,将四姬交杜坏领回。又着人到监中去拐问屈强,回说:“已于二月前瘐死了。”凯宴三日,振旅而还,将所擒伪文武官都上了囚车,带至省中,分别发落。到了八月中旬,早至省会。庆、申二公从前连接霍武捷报,已知功在垂成。后又接了摩刺死据潮州城,攻之未能即克,祈添兵协助的话,督抚会议正要分调人马前来,却好又接了苏芳预用诈降之计,克复潮州之报,因撤回调兵文书。这日将大军回来,申抚军正在试院监临,庆制府领了文武各官出城远接,一路鼓吹喧闹,彩旗摇漾。霍武等皆滚鞍下马,同进城中,将兵马分归各标,早于越秀山排下公宴,庆大人把盏贺功。霍武跪饮了,次及苏、李二人,都打恭立饮。霍武呈上有功诸将册子,及解到伪官。
庆公道:“当与申大人会折奏闻,请旨定夺。”霍武又跪禀:“乃兄之冤抑,祈求大人据实奏明。”庆公应允。
当日众官散了,吉士仍同杜坏回家,合府中内外上下的欢喜自不必言。杜垄另找房子居住四姬。又值卞如玉三场考毕,在厅上大排筵宴。次日就有许多官员及各亲友前来拜望,吉士迎接、回拜。闹了几天,即发帖请酒,却是从前送礼诸人,接连十数日。
这日在家安闲,门上伍福禀说:“府大老爷差人送一位相士到来,叫做雷铁嘴。”吉士请入书房相见。清奇格相,五尺不到身材;苍白须髯,七十有余年纪。悠悠自得,神韵在松竹之间;落落寡交,品地直羲皇以上。喉咙响亮,开口不带谀词;趋走安详,举足定无乱步。亭亭若云间之鹤,皎皎如空谷之驹。
吉士肃然起敬,与他打恭坐定,问道:“先生仙乡那里,缘何与上官公祖交好?”那雷铁嘴道:“在下江苏江阴人氏,仗着这满口的花言巧语,煽惑士夫。上官老爷并非夙交,亦系偶然萍合。”吉士道:“那满口胡柴的,断不自己宣明,先生不无太谦了?请问先生,还是食素还是用荤?”雷铁嘴道:“虽似黄冠者流,却系儒门弟子,太平之世,原无仙佛,何苦吃斋?”吉士也笑了,分付快备酒饭,再叫家人把施相公、卞相公都请来。
须良,两人到来,作揖就坐。吉士道:“我们兄弟三人,都恳先生赐教。”雷铁嘴道:“请正尊容。”吉士上边坐好,铁嘴望了一眼,说道:“阁下品貌乃水形,得水局也。正面有黄光,意无不遂;印堂多喜气,谋无不通。请尊手一观。”吉士伸出手来.铁嘴又道:“手软如绵,闲且有钱;掌若血红,富而有禄。只嫌目太清,眉太秀,体不甚厚,形不甚丰,官虽有而不高,财虽聚而易散。所喜阴骘纹深,子宜八桂,寿卜古稀”相毕,延年上来,铁嘴看了,说道:“足下眉清目秀,定为聪俊之儿;声浊气粗,未免贫穷之士。白气如粉,父母刑伤;青色侵观,弟兄零落。所幸地库光润,晚景稍可安闲;悬璧色明,家宅可无忧患。”相毕,如玉坐上,铁嘴道:“足下三光明旺,六府高强。骨格清奇,必须显达。形容俊雅,终作贤良;腰圆背厚,自然玉带朝衣;眉耸神清,定主威权忠节。
只是美中不足,虽居二品之贵,当叶三褫之占。老运亨通,身耽泉石。子宜两到,寿近渭滨。”如玉相过,摆上酒来。铁嘴旁若无人,大觥剧饮。吉士又问道:“舍妹丈秋闱得意,今揭晓在迩,未知可能与宴鹿鸣,请先生一观气色。”铁嘴略一抬头,便道:“祥云拥照命宫,旬日中当膺榜首;黄气发从高广,一年内必转官阶。不惟折桂蟾宫,并当策名天府。可贺可贺!”酒阑客散,吉士叫家人取三十两银子奉酬,雷铁嘴道:“别人不受谢仪,在下有受无却以相取钱,以钱济相,天下事当如是耳!”也不告辞,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