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第二十六回

作者:《明代宫闱史》许啸天

  第二十六回传白绫元妃赐缢吞丹石潭王自焚却说那皇太孙允炆闻得香菱赐死,便放声大哭道:“这是俺害了她。”于是打听得香菱葬在钟山,悄悄地带了两名内监,溜出了宫门,往钟山祭奠香菱。他到了城外,雇起三匹快马,加上两鞭,飞奔地望钟山前进。但允炆和内监都是久处深宫的人,大家不知钟山在什么地方。允炆十分心急,令内监敲门打户地去问讯。有一家说钟山是在镇江,这样东撞西碰地恰巧去问在御史王其渊的家里。

  外面家人和皇孙说着话,王御史还不曾睡觉,听得声音,心上有些疑惑,忙出来一瞧,见果真是皇孙允炆,不觉大惊道:“殿下深夜出宫,到这里来做什么?”

  允炆见说,一时回答不来,只好支吾着道:“你且莫管它,俺此刻要往钟山去,因不识路径才到了这里,你快令认得路的仆人领俺前去。”王御史谏道:“钟山地近荒野,又在夜里,殿下不宜冒险轻往。今天不如在臣家屈尊一宵,明日臣当亲自奉陪殿下。”允炆听了顿足道:“谁耐烦到明天呢?俺现在就要去了。”说罢,出门飞身上马。慌得王御史忙阻拦道,“殿下既然一定要去,待臣派几个得力家人护送。”

  当下由王御史唤起四个健仆,又备了四匹快马,叮咛他们护着三人到了钟山,仍须护送回来。家人们领命,一路护着皇孙,七骑马疾驰而去。

  待到钟山,约莫有三更天气,但见四野无人,老树似魔,空山啼猿,犹若鬼啸。

  那鳞鳞青萤,从荒冢丛莽中飞出,马皆喷沫人也毛戴,两个内监已伏在鞍上,一味缩缩地发抖。皇孙允炆,自幼儿不曾到过这般荒僻所在,这时也有些胆寒起来。

  亏了四个健仆护卫着,又渐渐地胆壮了,只是不知香菱瘗在哪里,允炆恐怕招摇,出宫既不曾带灯,王御史家又被他回绝,这天晚上又没有月光,大家唯在暗中乱寻。还是允炆敏慧,叫人们只须找那没树的新冢,认为新冢的碑石定是白的,在黑暗中容易辨别。

  不上一刻工夫,居然找到一座新冢。允炆下马用手摸着碑文的字迹,上面整整地凿道“黄香菱之墓”五个大字。允炆不待摸毕,早已噗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了。

  两个内监听得皇孙的哭声才从马背上抬起头来,慌忙下马来相劝。允炆正哭得伤心,两个内监哪里劝得住。劝了一会,也只得陪着他垂泪了。还有那四个仆人却不知皇孙是什么缘故要如此伤感,又不晓得冢中是什么样人,深夜到荒山野地来哭她。弄得四个健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呆呆地坐在马上发怔。因为王御史不给仆人们说明,四个仆人还不知啼哭的就是当今皇太孙呢。允炆越哭越觉悲伤,直哭得力竭声嘶,连喉音也哑了,这才收泪起身,又向冢前拜了几拜道:“卿如香魂有灵,俺和你十五年后再见。”允炆说罢,满眼含着泪,还留恋不忍离去。内监着急道:“殿下如挨到了天明,皇上知道了,奴辈的罪名可担不起呢!”

  允炆没法,便懒洋洋地上了马,兀是一步三回头地直等那碑的白石在黑暗中望不见了,方控马快快地回去。

  到了王御史的府第中,王御史却眼巴巴地等待着,见皇孙回来,便请他在府中暂住,允炆不听,竟辞了王御史匆匆地奔回宫来。三个人到了城门前,还了马匹,要想进城,那城门已关上了。经内监叫起城门官,验了进出的腰牌,便开城放三人进去。允炆和两个内监偷进了皇城,潜归宫中。幸喜得人不知鬼不觉,允炆方把心放下。

  哪知第二天的早朝王御史突然地上本,说皇太孙夤夜微服出宫,私往钟山祭坟。

  皇太孙身为储君,似欠保重,万一遇着危险,这罪谁人敢当?王御史又奏,皇孙曾经过臣家,所以不敢不言。太祖阅奏,勃然大怒道:“允炆这般轻狂,如何托得大事。”便提笔来欲拟废立的草诏。这时大学士吴汉方出班奏道:“皇太孙自册立以来,并无失德,不应为些微小事,遽尔废立,令天下人惴惴不安,这可要请皇上圣裁。”一时群臣纷纷保奏,太祖因想起太子平日的德恭,不禁垂泪叹道:“诸卿不言,朕亦意有不忍。但皇孙年轻,荒业好嬉,宜稍与警惩使其自知悛改。”当由太祖下谕,贬皇太孙入武英殿伴读三月,无故不得擅离。这道旨意一下,众臣知道不必再谏,于是各自退去。其时徐达和李文忠又病逝,太祖更增一番悲悼,即晋徐达子徐蒙为侯爵,追封徐达中山王,谥号武宁,配享太庙。李文忠追封护国公,谥文勤,子李义和袭爵。这时朝中开国的功臣多半相继死亡,或遭杀戮。后起的廷臣,要算凉国公蓝玉威力最大了。他自出兵平了西蜀,接着又远征沙漠,功成归来,太祖便赐给他铁券,以奖励他的功绩。蓝玉经这样一来,越觉比前专横了。因蓝玉的妻子是常遇春的妻妹,遇春的女儿便是太子的德配元妃。蓝玉仗着这一点连带关系的亲戚,便依她做了靠山。

  那元妃自皇太子死后,仍退出了东宫,去住在太子的旧邸中。不幸皇太孙允炆又册立为东宫,元妃自愈见孤凄了。况正当青春少艾,独宿空衾,绵绵长夜,情自难堪。大凡一个女子,在十七八龄时守寡倒还可以忍耐得住,一到三十上下的年纪,是欲心最旺的时期,也是最不易守寡的关头。这是什么缘故呢?因男女到了三十左右,本来是血气方盛的时候,阴阳交感又是一种天性,所以有许多做翁姑的强迫着儿媳守寡,或是困于礼教,耻为再醮妇,私底下却去干些暖昧的勾当,转弄得声名狼藉,这都是被寂灭的人道的旧礼制所束缚,结果酿出了不道德的事实来了。

  至于妇女们守寡的为难,还有一个最可信的引证。那时元朝有个陆状元的太夫人,她在十九岁上已做了寡鹄。据说陆状元是个遗腹儿,那太夫人青年守寡,倒也自怨命薄,志矢柏舟。  但她到了三十三四岁的一年,陆状元已有十四五岁了,还请一个饱学的名士在家里教读。一天的晚上,陆太夫人忽然动起春心来,自念家中内外,没有可奔的人,只有那个西席先生年龄相仿佛,面貌也清秀,又近在咫尺,于是便望着书斋里走来。

  到了门前又不敢进去,只得缩了回去,叹了口气,要想去睡,翻来覆去地休想睡得着。勉强支持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地又往书斋中去,到了那里,却被耻心战胜,又忍着气回房。  及至第三天上,觉得一缕欲火直透顶门,这时一刻也挨不住了,就把心一横,咬着银牙竟奔书斋中来。此时的陆太夫人仗着一鼓勇气,直往书斋中来叩门。里面的那个教读先生倒是个端方的儒者,他听得叩门,便问是谁,陆太夫人应道:“是我?”那先生听出声音是陆太夫人。却朗声问道:“夫人深夜到书房里来做什么?”

  陆太夫人一时回答不出,只得支吾道:“先生但开了门,我自有话说。”那先生一口拒绝道:“半夜更深,男女有嫌,夫人果然有事,何妨明天直谈。”陆夫人老着脸低声说道:“那不是白天可做的事,我实怜先生独眠寂寞,特来相伴。”那先生听了这句话,晓得陆太夫人不怀好意,就在隔窗正言厉色地说道:“夫人你错了!  想俺是个正人君子,怎肯干这些苟且的事,况陆先生在日也是位堂堂太史,夫人似这般的行为,难道不顾先生的颜面吗?现下令公子已十五岁了,读书很能上进,将来正前程无限,夫人终不为陆先生留颜面,独不给公子留些余地吗?夫人幸而遇着俺,万一逢着不道德的人,竟污辱了夫人,那时不但名节堕地,也贻羞祖宗。不过今天的事,只有天地知,你我知,俺明日也即离去此地了,然决不把这事说给第三人知道,以保夫人的贞名,夫人尽可放心的。俺此后望夫人洗心,再不要和今天的生那妄念了!夫人好好地回房,也不必愧悔,人能知过即改,便是后福,且依旧来清去白,正是勒马悬崖还不失足遗恨。俺言尽于此,夫人请回吧!”那先生侃侃的一席话,说得陆夫人似兜头浇了一桶冷水,满腔的欲念消灭得清净,垂头丧气地回到房中,自己越想越惭愧,不由痛哭起来。陆太夫人哭了半夜,几次要想自尽,觉掉不下十五龄的孤儿。又想这样一死,未免不明不白,倒不如苟延残喘,待儿子成人长大了,再死不迟。陆太夫人主意打定,这一夜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的早晨,仆妇们传话进来,说那教读先生不别而行。

  陆太夫人心上情虚,也不说什么,只叫另请一个西席来就是了。

  后来陆状元大魁天下,陆太夫人年已半百多了,等到临终的那天,陆太夫人没有别样吩咐,只拿出一百文大钱来,上面把一根红绒线儿贯着。大家瞧那钱时,已摩弄得光滑如玉,并钱上的字也不大清楚了。

  其时儿孙满堂都不识太夫人的用意。只见陆太夫人奋身坐起,高声说道:“我已垂死的人了,却有一件事如骨鲠在喉,使我不吐不快。”陆状元也在一旁问是什么事,陆太夫人道:“我有句最紧要的话你们需牢牢记着。我死之后,如子孙们有青年夭殇的,遗下寡妇,万万不可令其守节,宜于断七之后,立刻给她再醮,谁若违我遗言,便是陆门的不肖子孙。”陆太夫人说着,就把自己守寡的难忍和私奔教书先生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讲完了这件事,又继续说道:“我受了那教书先生的教训,心上又气又悔,把‘私奔’两字决意抛撇在脑后。但长夜孤眠,如何挨得过这满室凄凉呢!当下想出一个法儿,拣了一百文的大钱,在每夜睡不稳的时候,把一百个大钱一齐撒在地上,然后吹灭了灯火,去跪在地上一文一文地把钱摸起来,初撒下的当儿,地上钱多容易摸,摸到八九十上头,钱也少了,又撒开在各处,就不容易摸得了。不过我咬定牙根,非把百文钱都摸起了决不睡觉。有时摸得九十九个,为了一文钱东碰西撞的,弄得满头是疙瘩块,我却不以为苦。待到百文钱摸齐,我人也很困倦了,自然倒头便睡,再也想不着别样念头了。我似这般的工作,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如此,足足的二十多个年头,你们瞧这一分来厚的大钱,不是已摩抚得和纸一样薄了吗?守节有这种难受的日子,所以凡我子孙有寡妇速即使她再嫁,切勿强着她守节,致做出偷墙摸壁的事来,倒不如再嫁的堂皇冠冕了。”陆夫人说罢,又再三地叮咛一番,方瞑目逝世。

  便由陆状元把这段事迹著了一篇传纪,勒在陆氏的宗祠里。

  以后有陆氏的子孙夭殄,无论有子无子,悉令改嫁。有几个夫妇爱情深的,情愿替丈夫守节时,须经族长出来劝她再醮。

  有的矢志抚孤,不忍有负前夫,族长强她不得,便由女子的翁姑亲自慰劝。万一劝不醒的,待过了一年半载后,又由女子的父母来劝她改嫁。如经过这几度手续后,果然志操冰霜,不肯改易的。族中人公共出资,捐与节妇四十亩,房屋若干,钱若干,给她作为养老送终之用,和翁姑脱离了,自去独居守贞。  江南的陆氏,他们族中的规例,直传到了现在,还是这个方法,几百年来不曾改变过。我们就陆太夫人的一番经过看来,便可知道守节的为难了。

  那皇太子的元妃也是个少年寡妇,天天度着只影单形的光阴,怎能不把她叫做怨女呢?幸得那位凉国公蓝玉常到太子邸中来走动,使元妃很得到一种安慰。两人一天亲密一天,京城中的谣言,也讲得到处沸腾。把蓝玉和元妃的丑事和秽迹,当作一种闲谈的资料。说蓝玉系替元妃濯足,元妃还私往蓝玉的府中游宴。

  蓝玉的夫人闻知,便赶到太子邸中来捉她丈夫的奸。一天蓝玉推说出城阅矢,却去躲在元妃的房中欢饮。蓝玉的左右已得着了蓝夫人的重贿,就私下去通了消息。  蓝夫人听了,立时带同十几个家将和二十多个勇健的侍女,飞也似地奔向太子邸中来。到了邸前,不问好歹,一群人蜂拥进去,邸中的卫士校尉,见他们来势凶恶,谅自己人少,也不敢阻挡。蓝夫人随着眼线,路径很是熟谙,一口气直奔到了后院。

  到底太子的底邸,房屋深邃,蓝夫人赶到元妃房里,排闼直入,谁知那蓝玉已闻风望后门溜走了。  蓝夫人见并无她的丈夫在那里,心里早有些寒了。想自己带了这许多的人,冲到太子邸中来吵闹,这罪名可不小呢。元妃见蓝夫人发怔,便娇声喝道:“你是何等样人,擅敢到太子府来混闹。现今太子虽已归天,我也是一位殿下的妃子,却轮到你们来欺侮吗?校尉们还不给我抓了,明天到金殿上算帐去!”蓝夫人被元妃这样一说,弄得哑口无言。那外面如狼似虎的校尉便要上来拿捕,蓝夫人惊慌失措,正在为难的当儿,一个宫女眼快,忽指着黄缎椅上一幅白绫问蓝夫人说道:“这绫带不是爵爷束里衣的吗?上面还有夫人亲手刺的花朵呢!”

  蓝夫人见说,忙取白绫来瞧看,果是蓝玉的东西。元妃要待来夺时,蓝夫人已塞在袖里。这时她证据已得,胆也壮了,便指着元妃骂道:“你这个淫妇,现藏着人家的男子,还要这样的嘴硬,咱们正要找你到金殿上算帐去呢!”说着伸手来拖元妃,那几个校尉见元妃已被人喝倒,自然不敢动手了。那时的元妃给蓝夫人骂得面红耳赤,默默地一声不吱,任那蓝夫人指天画地骂个不休,直闹到她自己也觉得乏力了,这才领着家人侍女们回去。明天的早朝,都御史张宾受了蓝夫人的委托,上本弹劾蓝玉,说他玷辱宫眷,应加罪谴,又把那幅白绫作证。太祖看了奏疏虽觉愤怒,但一时却未便谴责蓝玉,只召蓝玉入宫,当面训斥了一顿。又在赐给他的铁券上镌了蓝玉罪状。太祖这种手段,不过想让蓝玉改悔罢了!偏偏蓝玉不知自省,暗中仍和元妃往来,蓝夫人又赶到太子邸中去大闹,还拿着蓝玉的那幅白绫和市招般地到处给人瞧看,逢着了官眷就将元妃同蓝玉的丑史,原原本本讲一个痛快。

  元妃吃她闹得无地容身,到了晚上,悬起三尺白绫竟自缢而死。蓝玉深恨蓝夫人无情,乘她睡着的时候,悄悄地把蓝夫人刺死。那消息传出去,廷臣大哗,齐劾蓝玉逼死皇妃刀刺发妻,其他的罪案也不下几十起。太祖虽爱蓝玉英武,奈众口同声无法给他保全,只好下谕令蓝玉自尽。蓝玉接到了旨意,便端起整整半杯鸩酒一口饮下,竟追着元妃和蓝夫人到阴间去大闹去了。蓝玉和元妃既死,一桩风流案也慢慢消沉了。

  再说那潭王自毒毙太子后,见太祖并不深究,胆量渐渐地大起来,要实行他阴谋的第二步了。其时,恰巧周王棣出游云梦,事被潭王闻知,说周王弃国越境结党,太祖心疑,便将周王迁往沛城,死于道中。秦王樉私自进京探母,又吃潭王知道了,贿通谏台,劾秦王擅离封地,无故进京,太祖下谕囚了秦王。潭王又百般地设计,把秦王生生地魔死在牢狱里。还有鲁王檀也逗留京师,不曾赴兖州封地。潭王一味地虚心下气去结纳鲁王,再三地迎合,务使鲁王欢心。

  鲁王本有一种嗜好,喜欢缔交术土,炼气吐纳,把金银铅石炼成了金丹,服了可以长生不死。其实这一类的邪术,只不是过御女壮阳的媚药罢了。鲁王却自诩有仙骨,对于那炼丹是最相信也没有了。潭王思投所好,亲自荐一个方士给他。谁知鲁王吞了那术士的金石丹,忽然两眼发赤,心地糊涂起来。不到三四天,鲁王竟成了疯病,逢人就打,口口声声说是“潭王谋害我的”。潭王荐去的方士,见势头不妙已滑脚逃走了。这时合该潭王恶贯满盈,却脑了惠妃,说潭王药死了皇太子,陷死了周王,谋毙秦王,现在又把鲁王弄疯了,这般的狠毒行为,不知他心存何意。  于是由惠妃哭哭啼啼地来诉知太祖。

  原来秦王是惠妃所出,她劾潭王,是替秦王报复。太祖听了惠妃的话,一侦查潭王的举动,确有几分可信。这里还未拟定罪名,潭王已得着了消息,他自己心虚,怕太祖见谴,便乘夜放起一把火来,将姬妾王妃先行烧死,末了自己也投在火中。

  等到兵马司起来救灭了余火,那一座潭王府第,早烧得干干净净了。太祖听得潭王自焚,猛然想起了陈友谅的事来,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便到万春宫来追究瑜妃。太祖进了内殿,方穿过长廊,忽见三四个宫女慌慌张张地奔出来,面色急得如土。她们一见太祖,忙一齐跪倒,连说不好了,请陛下定夺。不知宫女们说些什么话,却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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