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后凋,松柏未尝不凋也,但于众木为后耳。凡木皆以冬落叶,至春而后发叶,松柏独以春抽新叶,既长而后旧叶黄落。今南中花木有不易叶者,皆然也。乃知圣人下字,不苟如此。王荆公字说云:“松柏为群木之长,故松从公,犹公也;柏从白,犹伯也。”此说虽近有理,然实穿凿松柏之字,直谐声耳。五等之封,始于三代,而松柏之字,制于仓颉,宁预知后世有公伯之爵耶?且松字古作察,从公者,后世省文也。即且至微而从公,猕狙至劣而从侯,岂亦以虫之长乎?
槐者,虚星之精,昼合夜开,故其字从鬼。然《周礼》外朝之法。面三槐为三公之位。王荆公解槐黄中怀其美,故三公位之。吴《草庐注》云:“槐怀也,可以怀远人也。”春秋元命包云:“槐之言归也,古者,树槐,听讼其下,使情归实也。”然则槐之从鬼,或为归耳?
洪武间,出内府所藏桃核示词臣,核长五寸,广四寸七分,前刻汉西王母赐汉武桃及宣和殿十字,涂以金。宋学士有蟠桃核赋。宇宙之间,固何所不有?但谓西王母赐汉武者,则诞妄无疑。此必宣和间黄冠伪为之以媚道君者耳。王黼盛时,广求异物,有以桃核半枚献者,中容米三四斗,即此类耳。吾闽荔枝木,有人伪作桃核刻之者,岁久乱真,殆无以辨此,亦不可不知也。曲阜孔林有楷木,相传子贡手植者。其树十余围,今已枯死。其遗种延生甚蕃,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乾而茹之。其木可为笏枕及棋枰云。敲之,声甚乡而不裂,故宜棋也。枕之无恶梦,故宜枕也。此木殊方不可知,以余所经他处,未有见之者,亦圣贤之遗迹也。而守土之官,日逐采伐制器,以充馈遗,今其所存寥寥,反不及商丘之木,以不才终天年。不亦可恨之甚哉!
余在峄山见禹时孤桐,于曲阜见孔子手植桧及子贡手植楷木,于闽雪峰见唐时枯木庵,而枯木庵质纹形色政与峄阳孤桐相类,色如黄金,而皮作断纹,不问,知为数千年物也。二处寺僧守护甚严,故至今无恙。楷木已朽腐断折,独留根干丈余。桧非圣人手植者,乃其遗种也。经金兵火,庙宇树木,尽为煨烬,而桧复挺一枝于东庑间,经今又五六百年矣,不生不灭,孑然独耸,数十年间,辄一发生,且其纹左旋而上,无傍枝,此为异耳。按孔林十里中,云木参天,上无鸟巢,无鸦声,下无荆棘、蒺藜、刺人之草。圣人生前不语怪,乃身后著灵异若此,岂亦以神道设教耶?抑或有地灵呵护之也!
孔庙中桧,历周、秦、汉、晋几千年,至怀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三百有九年,子孙守之不敢动,至隋恭帝义宁元年复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二年再枯。枯三百七十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复荣。至金宣宗贞二年兵火摧折,无复孑遗。后八十二年,为元世祖三十一年,故根复发于东庑颓址之间,遂日茂盛,翠色葱然。至我太祖洪武二年己巳,凡九十六年,其高三丈有奇,围四尺许。至弘治己未,为火所焚。今虽无枝叶,而直干挺然,不朽不摧,生意隐隐,未尝枯也。圣人手泽,其盛衰关于天地气运,此岂寻常可得思议乎?五岭之间多枫木,岁久则生瘿瘤。一夕,遇暴雷骤雨,其赘长三五尺,谓之枫人。越巫取之作术有通神之验,此亦樟柳神之类也。一云:“取不以法,则能化去。”故曰:“老枫化为羽人。”政谓此耳。
建宁行都司有豫章木,其中空,可设数席。余在福宁,龙泉庵后有榕木,木其中亦可盘坐五六人,枝梢寄生,大可数十围。方广岸有木自深坑出,直至岸顶,寺僧自巅垂ㄌ缒下度之,得三十丈云,而干不甚巨,半岸视之,殊不觉其长也。
宋时寝殿巨材谓之模枋。模枋者,人立其两旁不相见,但以手摸之而已。今之皇木径亦逾丈,其最中为栋者,每茎价近万金,而舁拽之费不与焉。然川贵箐峒中亦不易得也。
尝见采皇木者言深山穷谷之中,人迹不到,有洪荒时树木,但荒秽险绝,毒蛇鸷兽,出入山中,蛛蜘大如车轮,垂丝如ㄌ,骨虎豹食之。采者以天子之命谕祭山神,纵火焚林,然后敢入。其非王命而入者,不惟横罹患害,即求之终年,不得一佳木也。
榕木,惟闽、广有之,而晋安城中最多,故谓之榕城,亦曰榕海。云:“其木最易长,折枝倒埋之,三年之外,便可合抱,柯叶扶疏,上参云表,大者蔽亏百亩,老根蟠拿如石焉。木理邪而不坚,易于朽腐。十围以上,其中多空。”此《庄子》所谓以不才终天年者也。闽人方言亦谓之松按“松”字,古作“{容木}”,则亦与“榕”通用矣。
闽人作室必用杉木,器用必用榆木,棺椁必用楠木,北人不尽尔也。桑、柳、槐、松之类。南人无用之者,北人皆不择而取之,故梁栋多曲而不直,什物多窳而不致,坐是故耳。梗、楠、豫章,自古称之,而冉木生楚、蜀者,深山穷谷,不知年岁,百丈之干,半埋沙土,故截以为棺,谓之沙板。佳者,解之,中有文理,坚如铁石。试之者,以暑月作合,盛生肉,经数宿,启之,色不变也。然一棺之直,皆百金以上矣。夫葬,欲其速朽也,今乃以不朽为贵,使骨肉不得复归于土,魂魄安乎?或以木之佳者,水不能腐,蚁不能穴,故为贵耳,然终俗人之见也。
木之有瘿,乃木之病也,而后人乃取其瘿瘤,者,截以为器,盖有瘿而后有旋文,磨而光之,亦自可观。但有南瘿北瘿之异:南瘿多枫,北瘿多榆;南瘿蟠屈秀特,北瘿则取其巨而多盛而已。余在燕市中,见瘿杯有大如斗者,后在一宗室,见以瘿木为浴盆,此以大为贵也。南方磊块百状,或有自然耳。可执小仅如鸡子者,此以小为贵也,政如北人卖大葫芦种,谓可以为舟,而南人乃取如栗大者为扇坠。人之好尚不同如此,按刘子云:“梗楠郁蹙,以成缛锦之瘤。”则瘿木之见重,自古然矣。
夫子称松柏后凋,盖中原之地,无不凋之木也。若江南树木花卉,凌冬不凋者,多矣。如荔枝、龙目、桂桧、榕栝、山茶之属,皆经霜逾翠,盖亦其性耐寒,非南方不寒也。至于兰、菊、水仙,皆草本萎恭,当陨霜杀菽,万木黄落之时,而色泽益媚,非性使然耶。
俗言松三粒五粒。段成式云:“粒当作鬣。”然亦不知丑鬣何义。又云:“五鬣松皮不鳞。”今山中松,未见有不鳞者。段又云:“欲松不长,以石抵其直下,便不必千年方偃然。”亦不尽然也。凡松,髡其顶,则不复长,旁干四出,久即偃地矣。京师报国寺有松七八株,高不过丈许,其顶甚平,而枝干旁出,至十余丈者。数百茎矢,矫如游龙,然寺僧恐其折,每一干以一木支之,加丹垩焉。好事者携酒上其顶,盘踞群坐。此亦生平所未尝见也。(《渑水燕谈》载亳州法相寺矮桧亦类此。)
建州云谷道中有数松,盘拿蹙缩,形势殊诡。余尝过之,欢其生于荒僻,无能尝者。又十数武,石碣表于道周,大书曰:“战龙松。”朱晦翁笔也。追思往岁,过罗源山,路傍有石岩下覆,古树虬枝,荟蔚其上,坐而乐之,徘徊土际,得一石刻曰:“才翁所赏树石。”盖苏公为福守时所书也。乃知古人识鉴,其先得我心若此。而必镌题以表之,则今人不能,亦不暇也。
南昌翊圣观有二松,相去五尺,合为一干,名为义松,余在福宁南峰庵。见二榕树亦然,作门出入,其实非干也,乃根耳。根初在土中,后入土愈深,土落而根出,怒卷如つ枝焉;土渐低,则根渐高,而成干矣。今人有伪作连理树者,皆用此也。若以此松为义,它木尽负心耶。
嵩山嵩阳观有古柏一株,五人联手抱之,围始合,下一石刻,曰“汉武帝封大将军。”人但知秦皇之封松,而不知汉武之封柏也。又唐武后亦封柏五品大夫。
北人于居宅前后多植槐、柳之类,南人即不尔,而闽人尤忌之。按桑道茂云:“人居而木蕃者去之。木蕃则土衰,土衰则人病。今人忌之以此。”然术士之谈,何足信也?上必膏沃,而后草木蕃,岂有木盛土衰之理乎?
涿州之涞水道中有大桑树,高十余丈,荫百亩,云即昭烈舍前之桑也。自汉及今,千五百年矣,而扶疏如故。且其椹视常桑倍大,土人珍之,以相馈遗云。余按萧道成所住宅亦有桑树高三丈许,状如车盖。道成好戏其下。兄敬宗谓之曰:“此树为汝生也。”今宅既灰灭,而桑之有无,亦无人能知之者,信乎在人不在物也。古人墓树多植梧、楸,南人多种松、柏,北人多种白杨。白杨即青杨也。其树皮白如梧桐,叶似冬青,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故古诗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余一日宿邹县驿馆中,甫就枕,即闻雨声,竟夕不绝。侍儿曰:“雨矣。”余讶之,曰:“岂有竟夜雨而无檐溜者?”质明视之,乃青杨树也。南方绝无此树。
白杨全不类杨,亦如水松之非松类也。李文饶有柳柏赋,似是柏名而柳其叶者,未审何木。今闽中有一种柳,其叶如松,而垂长数尺。其干亦与柳不类。俗名为御柳。夫诗人之咏御柳,不过禁御中柳耳,此则别是一种,而强名之者也。
梓也,贾也,椅也,楸也,豫章也,一木而数名者也;莲也,荷也,芙蓉也,菡萏也,芙蕖也,一花而数名者也。
枫、枣二木皆能通神灵,卜卦者多取为式盘。式局以枫木为上,枣心为下,所谓枫天枣地是也。灵棋经法,须用雷劈枣木为之,则尤神验。兵法曰:“枫天枣地,置之槽则马骇,置之辙则车覆。”其异如此。盖神之所栖,亦犹鬼之栖樟柳根也。楚中有万年松,长二寸许,叶似侧柏,藏箧笥中,或夹册子内,经岁不枯;取置沙土中,以水浇之,俄顷复活;不知其所从出。或云:“是老苔变成者。”然苔无茎无根,而彼茎亦如松柏,有根须数条,未必是否也。燕齐人采椿牙食之以当蔬,亦有点茶者,其初茁时,甚珍之,既老则菹而蓄之。南人有食而吐者。然椿有香、臭二种。臭者,土人以汤沦而卤之,亦可食也。考之《图经》,疏而臭者乃樗耳。盖二木甚相类,但以气味别之。今人不复识认,概呼为椿也。
木兰去皮而不死;紫薇搔其皮,则树皆摇动。
桦木似山桃,其皮软而中空,若败絮焉,故取以贴弓,便于握也。又可以代烛。余在青州,持官炬者,皆以铁笼盛桦皮烧之,易燃而无烟也。亦可以覆庵舍。一云:“取其脂焚之,能辟鬼魅。”
《竹谱》曰:“竹之类六十有一。”余在江南,目之所见者,已不下三十种矣。毛竹最钜。支提、武夷中有大如斗者。太姥玉壶庵,竹生深坑中,乃与崖上松栝齐稍,计高二十余丈。其最奇者,有人面竹,其节纹一覆一仰,如画人面然。又有黄金间碧玉竹,其节一黄一碧,正直如界然。有{大岁}竹,见《雪峰语录》。今雪峰有之;其它不可殚纪也。
“栽竹无时。雨过便移;须留宿土,记取南枝。”此妙诀也。俗说五月十三为竹醉日。不特此也,正月一日,二月二日,三月三日,直至十二月十二日,皆可栽。大要,掘土欲广,不伤其根;多砍枝稍,使风不摇;雨后移之,土湿易活,无不成者。而暑月尤宜,盖土膏润而雨泽多也。
宋叶梦得善种竹,一日过王份秀才,曰:“竹在肥地虽美,不如瘠地之竹,或岩谷自生者,其质坚实,断之如金石。”梦得归而验之,果信。余谓不独竹为然,凡梅、桂、兰、蕙之属,人家极力培养,终不及山间自生者,盖受日月之精,得风霜之气,不近烟火城市,自与清香逸态相宜,故富贵豢养之人,其筋骨常脆于贫贱人也。
栽花竹根下,须撒谷种升许,盖欲引其生气,谷苗出土则根行矣。
竹太盛密,则宜芟之;不然,则开花而逾年尽死,亦犹人之瘟疫也。此余所亲见者。后阅《避暑录》,亦载此。凡遇其开花,急尽伐去,但留其根,至明春则复发矣。
广南多巨竹,剖其半,一俯一仰,可以代瓦。《桂海虞衡志》载徭人以大竹为釜,物熟而竹不灼。少室山竹堪为甑。《山海经》,舜林中竹,一节可为船,盖不独为椽已也。高潘州有疏节之竹,六尺而一节。黎母山有丈节之竹,临贺有十抱之竹,南荒有芾竹,其长百丈。云母竹一节可为船。永昌有汉竹,一节受一斛。罗浮巨竹,围二十尺,有二十九节,节长二丈。此君,巨丽之观,一至于此。{眉}竹,细竹也,长数尺许。其笋冬夏生,可食。近日黄白仲诗有“{眉}竹为椽”之语,误矣。
东南之美,有会稽之竹箭焉。竹自竹,箭自箭,乃二物也。《异物志》:“箭竹细小劲实,可为箭,故名之。”而竹之用多,又不独为箭已也。
移花木,江南多用腊月,因其归根不知摇动也。《洛阳花木记》则谓秋社后九月以前栽之,盖过此冱寒。亦地气不同耳。独竹于盛暑烈日中移,得其法,无不成长。盖其坚贞之性,不独耐寒,亦足敌暑。如有德之士,贫贱不移,富贵不淫也。
竹名妒母,后笋之生必高前笋。竹初出土时,极难长,累旬不盈尺。逮至五六尺时,潜记其处,一夜辄尺许矣。武夷城高岩寺后有竹本出土尺许,分两岐直上,此亦从来未见之种。按《宋史·五行志》,天禧间太平兴国寺亦有此。而大中祥符间,黄州、江陵、武冈、晋原诸处且以祥瑞称贺矣。(按陶谷《清异录》载浙中有天亲竹,皆双岐,自是一种)
芝兰生于空谷,不以无人而不香,然芝实无香也。兰,闽中最多,其于深山无人迹处,掘得之者,为山兰,其香视家兰为甚。人家所种,紫茎绿叶,花簇簇然。若谓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为兰,一干数花,而香不足者为蕙,则今之所种皆蕙耳,而亦恐未必然也。即山谷中绝香之兰,未见有一干一花者。吾闽,兰之种类不一,有风兰者,根不着土,丛蟠木石之上,取而悬之檐际,时为风吹,则愈茂盛,其叶花与家兰全无异也。有岁兰,花同而叶稍异,其开必以岁首,故名。其它又有鹤兰、米兰、朱兰、木兰、赛兰、玉兰,则各一种,徒冒其名耳。
兰最难种,太密则疫,太疏则枯;太肥则少花,太瘦则渐萎;太燥则叶焦,太湿则根朽;久雨则腐,久晒则病;好风而畏霜,好动而恶洁;根多则欲剧,叶茂则欲分;根下须得灰粪乱发实之,以防虫蚓,清晨须用栉发油垢之手摩弄之,得妇人手尤佳,故俗谓兰好淫也。须置通风之所,竹下池边,稍见日影,而不受霜侵,始不夭折。故北方人以重价购得之,百计不能全活,亦其性然耳。古者,女子佩兰,故内则曰:“妇或赐之兰,则受而献诸舅姑。”燕姑梦天与己兰,文公遂与之兰而御之。《淮南子》曰:“男子植兰,美而不芳,情不相与往来也。”则兰之宜于妇人,其来久矣。古人于花卉似不着意,诗人所咏者,不过苤莒、卷耳、蘩之属,其于桃李、棠棣、芍药、菡萏,间一及之。至如梅、桂,则但取以为调和滋味之具,初不及其清香也。岂当时西北中原无此二物。而所用者皆其乾与实耶?《周礼》:“笾人八笾,乾{艹}与焉。”{艹}即梅也,生于蜀者谓之{艹}。《商书》:“若和羹汝作盐梅。”则今乌梅之类是已。可见古人即生青梅未得见也,况其花乎?然《召南》有标梅之咏,今河南、关中,梅甚少也。桂蓄于盆盎,有间从南方至者,但用之入药。未闻有和肉者。而古人以姜、桂和五味。《庄子》曰:“桂可食,故伐之。”岂不冤哉?然余宦西北十余年,即生姜芽,亦不数见也。
自暗香疏影之句为梅传神,而后高人墨客,相继吟赏不置。然玩华而忘实,政与古人意见相反。闽、浙二吴之间,梅花相望,有十余里不绝者,然皆俗人种之以售其实耳。花时苦寒,凌风雪于山谷间,岂俗子可能哉?故种者未必赏,赏者未必种,与它花卉不同也。
菊于经,不经见,独《离骚》有“餐秋菊之落英”,然不落而谓之落也,不赏玩而徒以供餐也,则尚未为菊之知已也。即芍药,古人亦以调食。使今人为之,亦大杀风景矣。秦诗:“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毛氏注以为驳马,此固无害于义,但木中原有六驳,其皮青白,远望之如兽焉,见崔豹《古今注》。且《诗》下章“山有苞棣。隰有树遂。”据其文意,似皆指草木也。故陆机不从毛氏之说。虽诗人未必拘拘若此,但以为木则相属,以为兽则相远。且止言驳足矣,何必六也?郑诗:“山有乔松,隰有游龙。”龙亦草名。古人之言,往往出奇若此,又岂得指为游戏之龙乎?又宋时里语曰:“斫檀不谛得荚<辶莱>,荚<辶莱>尚可得驳马。”荚<辶莱>与六驳木相似,言伐檀而误得荚<辶莱>,得荚<辶莱>而误以为驳,得驳而误以为驳马,其去本来愈远矣。此见罗愿《尔雅·翼》为拈出之。
橘渡淮而北,则化为枳,故《禹贡》杨州厥包,橘柚锡贡,盖以其不耐寒,故包裹而致之也。然柚似柚而大,其味甚酸,与橘悬绝,乃得附橘著名幸矣。《广志》曰:“成都有柚大如斗。”今闽、广有一种如瓜者,方言谓之◆,盖其蒂最牢,任风抛掷而不坠也,其色味弥劣矣。
◆花白色似玉兰,其香酷烈,诸花无与敌者,壬子上巳,余与喻正之郡守禊饮郊外十里之中,异香逆鼻,诸君诧以为奇。余笑谓:“此柚花也。形质既粗,色味复劣,故虽有奇香,无赏之者。”众采而递嗅之,果然。夫香压众花,而名不出里,余至今尚为此君扼腕也。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此寄兴之言耳。萱草岂能忘忧?而《诗》之所谓谖草,又岂今之萱草哉?罗氏曰:“谖,忘也。妇人因君子行役,思之不置,故言安得有善忘之草,树之,使我漠然而无所思哉?”然而必不可得也。使果为萱草,何地无之,而乃有安得之叹耶!凡《诗》之言安得者,皆不可得,而设或拟托之词也。后人以萱与谖同音,遂以忘忧名之。此盖汉儒传会之语,后人习之而不觉其非也。萱草一名鹿葱,一名宜男。然鹿葱晏元献已辨其非矣。宜男,自汉相传至今,未见其有明验也。
古人于瓜极重,《大戴礼夏小正》:“五月乃瓜,八月剥瓜。”《幽风》:“七月食瓜。”《小雅》:“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今人腌瓜为菹,不可以享下宾,而况祭祖考乎?但古人之瓜亦多种类,非今之西瓜也。西瓜自宋洪皓始携归中国。自此而外,有木瓜、王瓜、金瓜、甜瓜。《广志》所载,又有乌瓜、鱼瓜、蜜筒瓜等十余种。不知古人所云食瓜的是何种?今人西瓜之外无有荐宾客会食者,汉阴贵人梦食敦煌瓜甚美。敦煌,西羌地也。岂此时西瓜已有传入中国者,但不得其种耶?今时诸瓜,其色泽香味,岂复有出西瓜之上者?始信邵平五色,浪得名耳。
《礼》:“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副,析也。既削之,又四析之,而巾覆焉)。为国君者华之,巾以(华中裂之,不四析也)。为大夫累之(累,裸也,谓不以巾覆也)。士◆之(谓不中裂,但横断去◆而已)。庶人咬之(不横断也)。”古人于一瓜之微,乃极其琐屑若是,既菹以祭,便欲寿考受祜,而食之之法又各有等限,使不逾越,不知何意以此为训?宜乎曹孟德有进一瓜而斩三妾之事也。
匏亦瓜之类也,与瓠一种,而有甘苦之异。甘者为瓠,《诗》所谓“幡幡瓠叶”是也。苦者为匏不可食,但可用以渡水而已,《诗》所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是也。故夫子谓子路:“吾岂匏瓜也哉?焉能观而不食?”言但可之,观而不可食也。注者乃以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解之,则凡草木之类皆然,何必匏瓜?此大可笑也。然匏、瓠,古亦通用。《广雅》曰:“匏,瓠也。”惠子谓庄子:“魏王贻我五石之瓠。”则亦匏也。“河汾之宝,有曲沃之悬匏焉”;则亦瓠也。今人以长而曲者为瓠,短项而大腹者为葫芦,即匏也,亦谓之壶。《幽风》:“八月断壶。”冠子,“中流失船,一壶千金”是也。然则壶,嫩而甘者,亦可食,老而苦者,古人皆用以渡水,今人则用以盛水而已。与瓠形质既殊,其熟,瓠先而匏后,而古人通用之者,原一种也。(陆佃《埤雅》断以为二种,固亦无害,乃释匏,而又释壶与瓠为三,误矣。)
余于市场戏剧中见葫芦多有方者,又有突起成字为一首诗者,盖生时板夹使然,不足异也。最后于闽中见一葫芦,甚长,而拗其颈,结之若绳状。此物甚脆,而蔓系于树腹,又甚大,不知何以能结之?(或云:此理之不可解者也。)
《南州异物志》载:“蕉有三种最甘好者为羊角蕉;其一如鸡卵;其一如藕子。”此皆芭蕉耳。今闽、广蕉尚有数种:有美人蕉,树叶皆似芭蕉而稍小,开花殷红鲜丽,千叶如槌,经数月不凋谢,摘置瓶中,以水渍之,亦可经一两月也。此蕉最佳,书斋中多植之。有凤尾蕉,其木粗巨,叶长四五尺,密比如鱼刺然,高者亦丈余。又有番蕉,似凤尾而小,相传从流求来者,云:“种之能辟火患。”
美人蕉,华而不实,吴、越中无此种。顾道行先生移数本至家园植之,花时宾朋亲识,赏者如云,以为从来未始见也。先生喜甚,以美蕉名其轩。今复二十余年,不知何如耳。番蕉,云是水精,故能辟火,将枯时,以铁屑粪之,或以铁丁钉其根,则复活,盖金能生水也,物性之奇有如此者。植盆中不甚长,一年才落一下叶,计长不能寸也。亦不甚作花,余家畜二本,三十年中,仅见两度花耳。花亦似芭蕉,而色黄不实。
历考史传所载果木,如所云都念猪肉子、猩猩果、人面树者,今皆不可得见,而今之果木又多出于纪载之外者。岂古今风气不同,或昔有而今无,或未显于昔而蕃衍于今也?今闽中有无花果,清香而味亦佳,此即《倦游录》所谓木馒头者。又有一种,甚似皂荚,而实若蒸栗,土人谓之肥皂果,或云即菩提果。至于佛手柑、罗汉果之类,皆不见纪载。山谷中,可充口实,而人不及知者,益多矣。
牡丹,自唐以前,无有称赏,仅《谢康乐集》中有“竹间水际多牡丹”之语,此是花王等一知己也。杨子华有“画牡丹处极分明”之诗。子华,北齐人,与灵运稍相后。段成式谓隋朝《种植法》七十卷中,初不说牡丹,而《海山记》乃言炀帝辟地为西苑,易州进二十相牡丹,有赭红、红、飞来红等名,何其妄也?自唐高宗后苑赏双头牡丹,至开元,始渐贵重矣。然牡丹原止呼木芍药。芍药之名,著于风人吟咏,而牡丹以其相类,依之得名,亦犹木芙蓉之依芙蓉为名耳。但古之重芍药,亦初不赏其花,但以为调和滋味之具,而牡丹不适于口,古无称耳。今药中有牡丹皮,然惟山中单瓣赤色,五月结子者堪用,场圃所植,不入药也。
牡丹,自闽以北,处处有之,而山东、河南尤多。《埤雅》云:“丹延以西及褒斜道中,与荆棘无别,土人皆伐以为薪。”未知果否也。余遇濮州曹南一路,百里之中,香风送鼻,盖家家圃畦中俱植之,若蔬菜然。缙绅朱门,高宅空锁,其中自开自落而已。然北地种无高大者,长仅三尺而止。余在嘉兴、吴江所见,乃有丈余者,开花至三五百朵,北方未尝见也。此花,唐、宋之时,莫盛于洛阳,今则徒多而无奇,岂亦气运有时而盛衰耶?
牡丹各花俱有,独正黄者不可得。不知当时姚氏之种,何以便绝?今天下粉白者最多,紫者次之,正红者亦难得矣。亦有墨色者,须茁牙时,以墨水溉其根,比开花,作蔚蓝色,尤奇也。王敬美先生在关中时,秦藩有黄牡丹盛开,宴客。敬美甚诧,以重价购二本携归,至来年开花,则仍白色耳,始知秦藩亦以黄栀水浇其根,幻为之以欺人也。
牡丹、芍药之不入闽,亦如荔枝、龙眼之不过浙也。此二者政足相当。近来闽中好事者多方致之,一二年间,亦开花如常,但微觉瘦小,过三年不复生,又数年则萎矣。然北方茉莉,经冬即死,而茉莉不绝者,致之多也。闽人苟不惜赀力,三年一致之,何患无牡丹哉。
闽中有蜀茶一种,足敌牡丹。其树似山茶而大,高者丈余,花大亦如牡丹,而色皆正红。其开以二三月,照耀园林,至不可正视,所恨者香稍不及耳。然牡丹香亦太浓,故不免有富贵相。蜀茶色亦太艳,政似华清宫肥婢,不及昭阳掌上舞人也。
世之咏牡丹者,亦自奖借太过。如云“国色天香”犹可,至谓芍药为“近侍芙蓉避芳尘”,“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恐牡丹未敢便承当也。牡丹丰艳有余,而风韵微乏,幽不及兰,骨不及梅,清不及海棠,媚不及荼蘼,而世辄以花之王者,富贵气色易以动人故也。芍药虽草本,而一种妖媚丰神,殊出牡丹之右。譬之名姬娇婢,侍君夫人之侧,恐有识者消魂不在彼而在此。不知世有同余好否?
杨州琼花,种既不传,论者纷纷。杨用修以为即栀子花,何言之太易也?《齐东野语》言“绝类聚八仙,但色微黄而香”,此与栀子有何干涉?《七修类棠》谓“不但琼花不传,即聚八仙亦不知何似,而以绣裘花当之。”余谓郎仁宝与杨用修皆因不识聚八仙,故遂妄模琼花耳。余在濮州苏观察园中见有花如茉莉,而八朵为一簇,问其人,曰:“聚八仙也。”因之始识聚八仙。而琼花既云绝类,则亦必八朵相簇。若以为栀子,则仅八之一。以为绣裘,而太繁密,与聚八仙愈不相类。但当时既云天下皆无,独扬州一株,则必天生别一奇种,而后人取其孙枝移接他树,安能如其故物?而必求目前常有之花以实之,宜乎说之益混也。
瑞香原名睡香。相传庐山一比丘僧,昼寝山石下,梦寐之中,但闻异香酷烈,觉而寻之。因得此花,故名睡香。后好事者奇其事,以为祥瑞,乃改为瑞。余谓山谷之中,奇卉异花,城市所不及知者何限,而山中人亦不知赏之。三吴最重玉兰,金陵天界寺及虎丘有之,每开时,以为奇玩,而支提、太姥道中,弥山满谷,一望无际,酷烈之气,冲人头眩。又延平山中,古桂夹道,上参云汉,花坠狼藉地上,入土数尺。固知荆山之人,以玉抵鹊,良不诬也。子美于蜀不赋海棠,此未必有别意,亦偶不及之耳。且诗中花谱不及之者亦多,何独海棠也?自郑谷有“子美无情为发扬”之语,而宋人动以为口实。至谓子美母名海棠者,不知出于何书,亦可谓穿凿之甚矣。
《诗》“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木槿也,朝开暮落。妇人容色之易衰,若此诗之寄兴,微而婉矣。然花之朝开暮落者,不独槿花,如蜀葵、茉莉、木芙蓉、枣花皆然,而银杏花一开即落,又速于木槿也,但木槿色稍艳耳。
《本草纲目》谓:“菊,春生夏茂,秋华冬实。”然菊何尝有实?此与《离骚》落英同误矣。牡丹与桂,间有实者,牡丹实可种,而桂不可种也。竹有花者,而未见其实。然竹花逾年即死,谓之竹米,此乃竹之疫,非花也。杨用修谓“余千有竹,实大如鸡子。”此老语多杜撰,吾未敢信。
世传黄杨无火,入水不沉,此未之试,或不尽然也。物皆易长,而此木最难长,故有厄闰之说,言闰年则缩入土。此说亦未必然,但状其不长耳。金陵僧寺斋前多植为玩,往往游处三十余年而不能高咫尺者,柔嫩如故,不但不长,亦不老也。
白{艹咎}可以血玉。嘉荣之草,服者不霆。血玉者,染玉使作血色也。不霆者,令人不畏雷霆也。此二语甚奇。
《拾遗记》载:“紫泥菱茎如乱丝,一花千叶,根浮水上,实沉泥中,食之不老。”今赵州宁晋县有石莲子,皆埋土中,不知年代,居民掘土,往往得之,有数斛者,其状如铁石,而肉芳香不枯,投水中即生莲叶,食之令人轻身延年,愈泻痢诸疾。今医家不察,乃以番莲子代之,苦涩腥气,嚼之令人呕逆,岂能补益乎?古人重口实,故梅被横差调羹,芍药、杏、桂屈作酱酪。自唐而后,稍稍为花神吐气矣,然徒赏其华,而不知究其用。古人所以忘秋实之叹也。传记所载卢怀慎作竹粉汤,蔺先生作兰香粥,刘禹锡作菊苗荠,今人有以玫瑰、茶薇、牡丹诸花片蜜渍而啖之者。芙蓉可作粥,亦可作汤。闽建阳人多取兰花,以少盐水渍三四宿,取出洗之,以点茶,绝不俗。又菊蕊将绽时,以蜡涂其口,俟过时,摘以入汤,则蜡化而花茁,馨香酷烈,尤奇品也。但兰根,食之能杀人,不可不慎。
司马温公有晚食菊羹诗:“采撷授厨人,烹沦调甘酸。毋令姜桂多失彼真味完。”古今餐菊者多生咀之,或以点茶耳,未闻有为羹者。亦不知公之所羹者,花耶?叶耶?今人有采菊叶煎面饼食之者,其味香,尤胜枸杞饼也。
《月令》曰:“菊有黄华。”黄者,天地之正色也。凡香,皆不以色名,而独菊以黄花名,亦以其当摇落之候而独得造化之正也。然世人好奇,每以绯者、墨者、白者、紫者为贵,至于黄,则寻常视之矣。菊种类最多,其知名者,不下三十余种。其栽培之方,亦甚费力。余在复州,见好事家,菊花有长八尺者,花巨如碗,后为吴兴司理偶得佳种,自课植之,芟其繁枝,去其旁蕊,只留三四头,洎秋亦高七尺许,大亦如之。过此不能常在宅中,即有其种,不复长矣。庚戌秋,在京师始习见以为常,盖贵戚之家善于培植故也。
人生看花,情景和畅,穷极耳目,百年之中,能有几时?余忆司理东郡时,在曹南一诸生家观牡丹,园可五十余亩,花遍其中,亭榭之外,几无尺寸隙地,一望云锦,五色夺目。主人雅歌投壶,任客所适,不复以宾主俗礼相恩。夜复皓月,照耀如同白昼,欢呼谑浪,达旦始归。衣上余香,经数日犹不散也。又十余年,在长安一戚家看菊,勋高堂五楹,主客几筵之外,盆盎密砌,间色成列,凡数百本,末皆齐正如一,无复高下参差。左右顾盼,若一幅霞笺然。既而移觞中堂,以及曲房夹室,回廊耳舍,无不若是者。变童歌舞,委蛇其中,兼以名画古器,琴瑟图书,纵横错陈,不行觞政,不谈俗事。虽在画栏朱拱之内,萧然有东篱南山之致。盖生平看花极乐境界,不过此二席耳。居诸如流,每一念之,恍如梦寐中也。
得胜花者,未必有胜地;得胜地者,未必有胜时;得胜时者,未必有胜情;得胜情者,未必有胜友。雕栏画栋,委巷村尘,非地也;凄风苦雨,炎昼晦夜,非时也;宦情生计,愁怀病体,非情也;高官富室,村妓俗人,非友也。具花情,然后择花友;偕花友,然后谋花地;定花地,然后候花时;庶几岁一遇过之矣,然而不可必得也。淳熙《如皋志》所谓“李嵩者,自八十看花,至一百九岁而终,无一岁不预焉”,可谓厚幸矣,而吾犹窃有恨也,彼蹉跎于壮年,而徒◆◆于末景也。
欧阳文忠在滁州,命属吏治花,所谓“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者,可谓得种花之妙谛矣。滁为江北,花视南方较少,若吾闽、广则四时不绝之花,人人力可办,不待教也。今姑毋论其他,只兰、桂二种,已可贯四时矣。闽中桂尝以七月开花,直到四月而止,五六二月长芽之候,芽成叶则复花矣。兰则自春徂冬,无不花者。故有四季兰之名,其它相踵而发者,固不可一二数也。
今朝廷进御,常有不时之花,然皆藏土窖中,四周以火逼之,故隆冬时即有牡丹花。计其工力,一本至十数金,此以难得为贵耳。其实不时之物,非天地之正也。大率北方花木,过九月霜降后,即掘坑堑深四尺,花其中,周以草秸而密瘗之,春分乃发,不然即槁死矣。南方携入北者,如梅、桂、栀子之属,尤难过腊,至茉莉,则百无一存矣。
凡花少六出者,独栀子花六出,其色香亦皆殊绝,故段成式谓即エ葡花,杨用修谓即杨州琼花,然皆非也。此花在闽中,极多且贱,与素馨、茉莉皆不择地而生者,北至吴、楚始渐贵重耳。茉莉在三吴,一本千钱,入齐辄三倍酬直。而闽、广家家植地编篱,与木槿不殊。至于蔷薇、玫瑰、荼蘼、山茶之属,皆以编篱,以语西北之人,未必信也。
蜀孟泉僭拟宫阙,于成都四十里,尽种木芙蓉,每至秋时,铺以锦绣,高下相照,谓左右曰:“真锦城也。然木芙蓉极易长,离披散漫,至不可耐;及其衰也,残花败叶,委藉狼狈,萧索之状,无与为此。此与朝菌、木槿何异?而乃夸以为丽?其败亡也,不亦宜乎?
兖州张秋河边有挂剑台,云即徐君墓,季札所挂剑处也。台下有草,一竖一横,如人倚剑之状,食之能愈人心疾。余谓此草不生它所,而独产挂剑台,岂季子义气所感而生耶?至于疗人心疾之说,亦不过廉顽立懦之遗意耳。不知其偶然耶?抑好事者附会之也?余在张秋觅所谓挂剑草者,台前后乃无有,而邻近民庄或有之。至水部署中,亦间有数茎。此岂闻挂剑之风而兴起者耶?可为一笑也。
有睡草,亦有却睡之草;有醉草,亦有醒醉之草;有宵明之草,亦有昼暗之草;有夜合之草,亦有夜舒之草;物性相反,有如此者。
丘文庄谓棉花自元始入中国,非也。棉花虽有草木二种,总谓之木棉花。其实木种者,乃班枝花,非棉花也。唐李商隐诗:“木棉花发鹧鸪飞。”《通鉴》,梁武帝木棉皂帐,史注释甚详,与今棉花无异,但云江南多有之。今则燕、鲁、燕、洛之间尽种之矣,岂元时始求种于江南,而令北地种之耶?若谓自虏地入中国,则虏地何尝有棉花?汉中行说教匈奴得汉絮,驰荆棘中,即裂示,不如毡貉之厚也。况棉花极畏寒,齐地若霜早,则花皆无收,故宜于闽、广,今反谓其自北而至,可乎?
人有召箕仙,以白鸡冠请诗者,即书曰:“鸡冠本是胭脂染。”其人曰:“误矣,乃白色者也。”复续曰:“洗却胭脂似粉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犹带一头霜。”又有召仙以红梅为题,以俦头牛为韵,箕云:“雪骨冰肌孰与俦?”人曰:“所求乃绛梅,非白也。”良久书曰:“点些颜色在枝头。牧童睡起朦胧眼,错认桃林欲放牛。”二诗颇有致,而事绝相类,岂好事者为之耶。
闽中山谷溪涧间,有草蔓生类兔耳,而色正碧,菁翠妍,异于他卉,植移盆中,甚有幽致,殊胜菖蒲、踯躅也。但性畏日,稍叹即槁,须置池畔岩侧,浓阴倒石之下。余行天下,未有见此草者。
芝者,菌、蕈同类,本非难得之物,但以产于室内梁间,非意得之,故为瑞耳。若山谷间,朽木雨,自然丛生,朝夕云霞薰蒸,自成五色,无足异者。宋景德间,天书兴,丁谓献芝至十余万本。政和间,花石纲兴,郡守李文仲采及三十万本。有一本数千叶,众色咸备,是可谓之瑞乎?
菌、蕈之属多生深山穷谷中,蛇虺之气薰蒸,易中其毒。《西湖志》载:“宋吴山寺产菰,大如盘,五色光润,寺僧以献张循王。王以进高宗。高宗复诏还寺。往返既久,有汁流下,犬舐之,立毙,始大惊戒,瘗之。又有笑菌,食者笑不止,名“笑矣乎”,柳子厚有文纪之。今闽人多取菌,克油作菜油,市人食者,辄大吐委顿,其毒甚者,遂至杀人,不可不慎也。
凡菌为羹,照人无影者,不可食。《夷坚志》载:“金溪田仆食蕈,一家呕血,死者六人,惟丘岑幸以痛饮而免,盖酒能解毒也。”又嘉定乙亥,僧德明游山,忽得奇菌,归以供众,毒发,僧行死者十余人,德明亟尝粪获免。有日本僧定心者,宁死不污,至肤理拆裂而死,至今庵中藏有日本度牒。其僧姓平氏,日本国、东京、相州、行香县、上守乡、元胜寺僧也。宁死非命,不污其口,亦庶几陈仲子之风矣。
嘉靖壬子四月,金陵有井皮行者,于其家竹林中得一大菌。烹而食之,数口皆毒死。又有张椿种瓜为业,圃中留一瓜,极大者,以自奉,方食两片即死,闻其气者亦病。乃知异常之物,不可轻食。《太平广记》载:“李崇真在蜀,庭中有一橘,大而晚熟,有小孔如针,宾僚惊异,欲表进之,久而乃罢。及剖,则有赤斑蛇蟠其中。又韦皋镇成都,有柑大如斗,欲以进,医者昝殷在座,固持不可,请以针刺其蒂,流血沾席,骇而剖之,乃两头蛇也。可不戒哉!学而不行谓之视肉。《山海经》:“狄山有视肉。”注:“聚肉形如牛肝,有两目,食之至尽,寻复生如故。”《太平广记》载:“兰溪萧静之掘地得物,如人手霍,而食之甚美,后遇一道士诘之。道士曰:‘此肉芝也,寿等龟、鹤矣。’”《江邻几杂志》云:“徐稹廷评于户州河次,得一小儿,手无指,惧而弃之。”此政所谓肉芝者也。狄山所产,想亦此类。槐花黄,举子忙;枇杷黄,医者忙。
滇中有鸡踪,盖菌、蕈类也,以形似得名。其油如酱,可以点肉,亦闽中乌念酱之类也。
俗云:“黄金无假,阿魏无真。”阿魏生西域中,一名合昔泥。其树有汁,沾物即化,人多牵羊、豕之类系树下,遥以物撼其树汁,落则羊、豕皆成阿魏矣。树上之汁终不可得,故云无真也。其味辛平无毒,杀诸虫,破症瘕,下恶除邪,解虫毒,且其气极臭而能止臭。彼中以淹羊肉甚美,中国止入药物而已。又有马思答吉者,似椒而香酷烈,以当椒用。有回回豆,状如椿子,磨入面中,极香,兼去面毒。
特迦香出弱水西,形如雀卵,色颇淡白,焚之,辟邪去秽,鬼魅避之。叭香出叭国,色黑,熟之不甚香,而可和诸香,亦能辟邪魅。京师有赁宅住者,其宅素凶,既入,不能便移,但日焚叭香一罅。至夜中,其子闻鬼物相与语曰:“彼所焚何物?令我头痛不堪。当相率避之。”越二日,宅遂清吉无患。乃知《博物志》载汉武帝焚西使香,宫中病者尽起;徐审得鹰嘴香焚之,一家独不疫疾,当不诬也。
永乐初,天妃宫有鹳卵,为寺僧所烹,将熟矣。老僧见其哀鸣,命取还之,数时雏出。僧惊异,探其巢,得香木尺许,五采如锦,持以供佛。后有倭奴见,以五百金买之。问何物,曰:“此仙香也,焚之,死人可生,即返魂香也。
安息香能聚鼠,其烟白色如缕,直上不散。又狼粪烟亦直上,故烽堠用之。北虏毡帐中,数百人共处,中支一锅,其烟直透顶孔而出,烧狼粪故也。
血竭一名骐ら竭,出南番中,广州亦有之。树高数丈,叶以樱桃,而有三棱脂液,滴下如胶饴状,久而坚凝,色如乾血,又能破积血,止金疮血,故以血竭名也。洪熙初,李祭酒时勉因上元夜拾坠金钗,俟其人至,还之,乃千户之妇也。夫妇德公甚厚,馈遗俱不受。乃出药物一片,曰:“此名血竭,出于异国,往年征交广所得,既不费财,而可备缓急,愿公纳之。”公乃受,以语夫人。后公以言事忤旨,为金瓜槌折其肋几殆,召医视之,曰:“伤颇重,可为也,但须真血竭。”夫人即取畀之,遂得苏。时论以为还金之报也。一云:是紫镏树之脂,验者以透指甲为真。
汉唐郎署近侍皆赐鸡舌香以防口过。香鸡舌即丁香也,有雌雄二种,雌者大而良,俗名母丁香。颗粒如山茱萸。击破有纵理。解为两向。若鸡舌状。故名广州有之。沉香树类椿,细枝紧实,未烂者为青桂黑坚;沉水者为沉香;带斑点者为鹧鸪沉;半沉者为{艹栈}香;形像鸡骨者为鸡骨香;像马蹄者为马蹄香;在土中成薄片者为龙鳞香;亚于沉香为速香;不沉者为黄香,交州人谓之蜜香,《佛经》谓之阿迦炉香;一物而异名如此,近于果中之莲、藕矣。用修所记,一香七名者,误也。
宋宣和间,宫中所焚异香有笃耨、龙涎、亚悉、金颜、雪香、褐香、软香之类。今世所有者,惟龙涎耳。又有瓠香,猊眼香,皆不知何物。
龙涎于诸香中最贵。《游宦纪闻》云:“每两不下百千,次者亦五六十千。近海旁,常有云气罩山间者,龙睡其下也。土人相约更守。或半载,或二三载,云散则龙去矣,往迹之,必得龙涎,或五七两,或十余两。”又言:“大海洋中有旋涡,龙伏其下,涎常涌出,为风吹日晒,结成一片。”《岭外杂记》云:“龙枕石睡,涎沫浮水积而能坚。”余问岭南诸识者,则曰:“非龙涎也,乃雌雄交合,其精液浮水上,结而成耳。”果尔,则腥秽之物,岂宜用之清净之所哉?今龙涎气亦果腥,但能收敛诸香,使气不散,虽经十年,香味仍在,故可宝也。
吕惠卿对神宗言:“凡草木,皆正生嫡出,惟蔗侧种,根上庶出,故字从庶。”然薯蓣亦侧种旁出也。嵇含草木状作竿蔗,谓其挺直如竹竿也,今人乃作甘蔗,误矣。
《易》曰:“苋陆。”陆,商陆也,下有死人,则上有商陆,故其根多如人形,俗名樟柳根者是也。取之之法,夜静无人,以油炙枭肉祭之,俟鬼火丛集,然后取其根,归家以符炼之,七日即能言语矣。一名夜呼,亦取鬼神之义也。此草有赤、白二种,白者入药,赤者使鬼。若误服之,必能杀人。又《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杜鹃初鸣,田家候之。此鸟昼夜鸣,血流不止,至商陆子熟,乃止。”盖商陆未熟之前,正杜鹃哀鸣之候,故称夜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