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正文64节)
王国维,字静安,晚号观堂,浙江海宁人。生于清光绪三年,卒于1927年,享年51。王氏为近代博学通儒,功力之深,治学范围之广,对学术界影响之大,为近代以来所仅见。其生平著作甚多,身后遗著收为全集者有《王忠悫公遗书》,《王静安先生遗书》,《王观堂先生全集》等数种。《人间词话》一书乃是王氏接受了西洋美学思想之洗礼后,以崭新的眼光对中国旧文学所作的评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向来极受学术界重视。§1。01一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1。02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1。03三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1)”“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2)”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4)”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1)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2)秦观「踏沙行」:“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3)陶潜「饮酒诗」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4)元好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诧换口旁〕。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1。04四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1。05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1。06六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1。07七
“红杏枝头春意闹(1)”,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1)宋祁「玉楼春」(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楫。绿扬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2)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卒加单人旁〕,以病眠,不赴府会):“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1。08八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1)”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2)”。“宝帘闲挂小银钩(3)”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4)”也。
(1)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2)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一:“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3)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4)秦观「踏沙行」见三注。
§1。09九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1。10十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1)”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2),夏英公之喜迁莺(3),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1)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2)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3)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1。11十一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1)。”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齐谓:“飞卿精妙绝人。(2)”差近之耳。
(1)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2)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1。12十二 “画屏金鹧鸪(1)”,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2)”,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3)”,殆近之欤?
(1)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2)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3)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1。13十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闲(1)。”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1)李□〔王景〕「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1。14十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1。15十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1),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2)”、“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3)”,《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1)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2)后主「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3)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1。16十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1。17十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1。18十八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1)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1)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1。19十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1)。
(1)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案《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1。20二十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暄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1)”,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2)”、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3)”不能过也。
(1)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2)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3)《全唐诗》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1。21二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1)”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2)”,但欧语尤工耳。
(1)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2)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1。22二二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1)”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2)。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3)”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1)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庚郎年最少。□〔上穴下卒〕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2)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3)冯延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1。23二三 人知和靖「点绛唇」(1)、圣俞「苏幕遮」(2)、永叔「少年游」(3)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4)”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1)林逋「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愁,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2)梅尧臣「苏幕遮」见二二注。 (3)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4)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1。24二四
《诗。蒹葭》(1)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2)。”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1)《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日希〕。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矣加水旁〕,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止加水旁〕。”
(2)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别离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1。25二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1)”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2)”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3)”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4)”似之。
(1)《诗经。小雅。节南山》:“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2)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3)陶潜「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纯。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绝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
(4)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1。26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1)”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2)”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3)”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1)晏殊「蝶恋花」见二四注。 (2)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3)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1。27二七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1)”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1)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1。28二八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方可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1。29二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1),犹为皮相。
(1)秦观「踏莎行」见三注。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1。30三十 “风雨如晦,鸡犬不已(1)”、“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2)”、“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3)”、“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4)”气象皆相似。 (1)《诗。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2)《楚辞。九章。涉江》(辞长不录)。 (3)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4)秦观「踏莎行」见三注。
§1。31三一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兴京。(1)”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2)”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1)见萧统《陶渊明集》序。
(2)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所称薛收赋,谓系「白牛溪赋」。
§1。32三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1。33三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1。34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1)”,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2),所以为东坡所讥也(3)。
(1)周邦彦「解语花」(元宵):“风销焰蜡,露□〔邑加水旁〕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2)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上秋下瓦〕。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僵换成革旁〕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3)《历代诗余》卷五引曾□(造加竖心旁)《高齐词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1。35三五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1)。
(1)《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绛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1。36三六 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1)”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2),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1)周邦彦「苏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2)姜夔「念奴娇」:“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姜夔「惜红衣」:“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籍。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1。37三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1),和均而似元唱。章质夫词(2),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1)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2)章质夫「水龙吟」(杨花):“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1。38三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最工,邦卿「双双燕」(1)次之。白石「暗香」、「疏影」(2),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著,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3)”等句何如耶?
(1)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2)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3)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杨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1。37三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1)”、“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2)”、“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3)”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1)姜夔「杨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2)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往。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3)姜夔「惜红衣」见三六注。
§1。40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已。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1)”、“空梁落燕泥(2)”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3)”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4)”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1)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阿加病字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上山下钦〕。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占,无闷征在今。” (2)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3)欧阳修「少年游」见二三注。
(4)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酉甫〕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1。41四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1)”“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2)”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3)”“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4)”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1)《古诗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2)《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3)陶潜「饮酒诗」见三注。
(4)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阴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1。42四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1。43四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1)”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1)萧统《陶渊明集》序:其文章“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1。44四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1。45四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1。46四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1。47四七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1)”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1)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女亘〕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1。48四八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1)”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2)”此二语令人解颐。
(1)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2)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1。49四九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1)”二语乎?
(1)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垒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1。50五十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1)”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2)”
(1)吴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捷去提手加竹头〕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欢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镫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2)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1。51五一
“明月照积雪(1)”、“大江流日夜(2)”、“中天悬明月(3)”、“长河落日圆(4)”,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5)”,「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6)”差近之。
(1)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2)谢□〔月兆〕「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顾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支鸟〕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罡之正换成尉〕罗者,寥廓已高翔。”
(3)杜甫「后出塞」(之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4)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5)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6)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1。52五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1。53五三
陆放翁《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1)”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2)”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1)《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历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则运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2)陈子龙《王介人诗余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沈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链,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回唱欢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1。54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1。55五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1。56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1。57五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1。58五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1)。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1)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双成”句为隶事。至吴伟业之「圆圆曲」,则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隶事句不胜指数。
§1。59五九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1。60六十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1。61六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1。62六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1)”“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车感〕轲长苦辛。(2)”可为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3)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4)”恶其游也。
(1)「古诗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2)「古诗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车感〕轲长苦辛。”
(3)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欢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4)《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1。63六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1)。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1)按此曲见诸元刊本《乐府新声》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韵定格》、明刊本蒋仲舒《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明刊本张禄《词林摘艳》及《知不足斋丛书》本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等书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观堂《宋元戏曲史》所引亦同。惟《历代诗余》则作“平沙”,又“西风”作“凄风”,盖欲避去复字耳。观堂此处所引,殆即本《诗余》也。
§1。64六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沈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与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宣统庚戍九月脱稿于京师定武城南寓庐
王国维,《人间词话》(第二部分:删稿49节)散宜(sanyee_tang
王国维,字静安,晚号观堂,浙江海宁人。生于清光绪三年,卒于1927年,享年51。王氏为近代博学通儒,功力之深,治学范围之广,对学术界影响之大,为近代以来所仅见。其生平著作甚多,身后遗著收为全集者有《王忠悫公遗书》,《王静安先生遗书》,《王观堂先生全集》等数种。《人间词话》一书乃是王氏接受了西洋美学思想之洗礼后,以崭新的眼光对中国旧文学所作的评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向来极受学术界重视。
§2。01一
白实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1)” (1)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2。02二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公霭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王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也(1)。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是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结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1)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引陆龟蒙诗序:“叠韵起自如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少文云「偏眠船弦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 §2。03三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2。04四
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2。05五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1),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2)”近冯梦华复辨其诬(3)。不解“天乐”两字文义,殊笑人也。 (1)曾觌《壶中天慢》(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回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2)《宋六十名家词》毛晋跋《海野词》:“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 (3)冯熙《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曾纯甫赋进御月词,其自记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
§2。06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2。07七
散文易学而难工,韵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2。08八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1)”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1)晋宋齐辞《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2。09九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2。10十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2。11十一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1)”,顾□〔xiong4〕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2)”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3)”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4)”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1)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2)顾□〔xiong4〕《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3)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词又误入《欧阳文忠公近体诗乐府》及《醉翁琴趣外编》。
(4)周邦彦《庆宫春》:“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展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2。12十二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景阔,词之言长。
§2。13十三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2。14十四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1)”,美成以之入词(2),白仁甫以之入曲(3),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1)贾岛《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夜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2)周邦彦《齐天乐》(秋思):“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因加衣旁〕,顿疏花簟。尚有□〔糸束〕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刍的繁体加竹字头〕,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3)白朴《双调。德胜乐》(秋):“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又《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促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哪堪□〔产加水旁〕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2。15十五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1),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2),东坡之《水调歌头》(3),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1)周邦彦《浪淘沙慢》:“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扬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又一阕:“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沙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飞散后、风流人阻。兰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阑干拍。”
(2)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低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禺页〕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3)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2。16十六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1)”,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於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1)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绿树听鹈□〔决换成鸟旁〕。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2。17十七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1)”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2)”“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遇《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1)辛弃疾《贺新郎》:“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2)辛弃疾《定风波》:“金印累累佩陆离,河梁更赋断肠诗。莫拥旌旗真个去。何处?玉堂元自要论思。且约风流三学士,同醉。春风看试几枪旗。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那边应是说侬时。”
(3)韩玉《贺新郎》(咏水仙):“绰约人如玉。试新妆娇黄半绿,汉宫匀注。倚傍小栏闲凝伫,翠带风前似舞。记洛浦当年俦侣。罗袜生尘香冉冉,料征鸿微步凌波女。惊梦断,楚江曲。春工若见应为主。忍教都、闲亭笛管,冷风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泪连香寄与。须信到离情如许。烟水茫茫斜照里,是骚人九辨招魂处。千古恨,与谁语?”
(4)韩玉《卜算子》:“杨柳绿成阴,初过寒食节。门掩金铺独自眠,哪更逢寒夜。强起立东风,惨惨梨花谢。何事王孙不早归?寂寞秋千月。”
§2。18十八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2。19十九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诧换土旁〕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故深者反浅,曲者反直。(2)”潘四农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3)”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4)”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1)朱彝尊《词综发凡》:“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 (2)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3)见潘德兴《养一斋集》卷二十二“与叶生名澧书”。
(4)见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
§2。20二十 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糸采〕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2。21二一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2。22二二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疆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2。23二三
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1)”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2)”可谓寄兴深微。
(1)宋徵兴《蝶恋花》:“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至今霜夜思量著。” (2)谭献《蝶恋花》:“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馀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
§2。24二四
《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也。 (1)王鹏运《鹊踏枝》(冯正中《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恍,义兼比兴,蒙耆诵焉。春日端居,依次属和。就均成词,无关寄托,而章句尤为凌杂。忆云生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复前言,我怀如揭矣。时光绪丙申三月二十八日。录十。):“落蕊残阳红片片,懊恨比邻,尽日流莺转。似雪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限。慵把香罗裁便面,换到轻衫,欢意垂垂浅。襟上泪痕犹隐见,笛声催按梁州遍。”其一。“斜日危阑凝伫久,问讯花枝,可是年时旧?浓睡朝朝如中酒,谁怜梦里人消瘦。香阁帘栊烟阁柳,片霎氤氲,不信寻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怀珍重春三后。”其二。“谱到阳关声欲裂,亭短亭长,杨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带罗羞指同心结。千里孤光同皓月,画角吹残,风外还呜咽。有限坠欢真忍说,伤生第一生离别。”其三。“风荡春云罗衫薄,难得轻阴,芳事休闲却。几日啼鹃花又落,绿笺莫忘深深约。老去吟情浑寂寞,细雨檐花,空忆灯前酌。隔院玉箫声乍作,眼前何物供哀乐?。”其四。“漫说目成心便许,无据杨花,风里频来去。怅望朱楼难寄语,伤春谁念司勋误?枉把游丝牵弱缕,几片闲云,迷却相思路。锦帐珠帘歌舞处,旧欢新恨思量否?”其五。“昼日恹恹惊夜短,片霎欢娱,那惜千金换。燕睨莺颦春不管,敢辞弦索为君断?隐隐轻雷闻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云汉。独对舞衣思旧伴,龙山极目烟尘满。”其六。“望远愁多休纵目,步绕珍丛,看笋将成竹。晓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带如新浴。檐外春山森碧玉,梦里骖鸾,记过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声未抵归心促。”其七。“谁遣春韶随水去?醉倒芳尊,望却朝和暮。换尽大堤芳草路,倡条都是相思树。蜡烛有心灯解语,泪尽唇焦,此恨消沈否?坐对东风怜弱絮,萍飘后日知何处?”其八。“对酒肯教欢意尽?醉醒恹恹,无那□〔欠加竖心〕春困。锦字双行笺别恨,泪珠界破残妆粉。轻燕受风飞远近,消息谁传,盼断乌衣信。曲几无□〔谬换成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