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六浑不欲对婚,又恐刘贵不善回复,亲自上马来见天柱。其时刘贵尚未出府,六浑禀见,荣即召入,谓六浑曰:“吾子岂不堪为君婿耶?奈何拒我之命?”六浑曰:“非敢拒也,窃念大王勋名盖世,四海一人。世子将承大业,非帝室名媛、皇家淑女,不足为配。六浑之女出自寒微,何敢攀鳞附凤?”荣闻言大喜道:“卿既不欲,我亦不强。”遂与刘贵赐坐共谈。又谓欢曰:“晋州重地,卿宜速往,亦不必再来见我了。”欢拜谢而出。贵退,语欢道:“非君自来,几触其怒。” 次日,同了尉景等五人一齐起行,合府文武俱来饯送。斯时仆从如云,车马拥道。昭君坐在车中,前呼后拥,回忆逃奔并州时,气象大不相同,好不快意。将近晋州,官吏军民皆出郊远接。盖魏时刺史之任最重,兵马钱粮皆属掌管,生杀由己,俨如一路诸侯。六浑到任以后,惠爱子民,抚恤军士,刑政肃清,晋州百姓人人感悦。一日,昭君语欢曰:“吾在此安乐,未识父母在家安否?欲到平城探望一次。”欢道:“不必,吾遣子茂去迎接一家到此便了。”遂令子茂前去,未及一月,娄家夫妇俱已接到。父女相见,俱各大喜。内干曰:“高郎有志竟成,果不负吾女。”欢曰:“男儿不能建非常之业,尚居人下,何足挂齿。”说罢大笑。于是署娄昭为都督,以爱君嫁窦泰为妻,内干夫妇大悦。 话说晋州有一居民,姓穆,名思美。生一女名金娥,年十七,容色美丽。
有邻人子李文兴欲娶之,思美不从,文兴画成此女形象,献于汾州刺史尔朱兆。兆悦其色,文兴为硬媒,遣人抢女而去。思美惶急,来到刺史辕门喊救。
六浑唤进,问其备细,即命段荣领轻骑二十追往,拿住文兴,夺女以归,竟将文兴问罪,断女还家。思美虽已伸冤,犹惧尔朱兆不肯干休,再来劫夺,便央孙腾转达,情愿献于六浑为妾。六浑以问昭君,昭君曰:“此女君已断还,而复自娶,恐招物议,并非妾有妒心也。”六浑道:“自他心愿,娶之何害?况前见此女实有倾城之色,吾不忍拒之。”遂乃择日纳之后房。尔朱兆闻之大怒。一日,来到晋阳,荣正在赐宴。兆亦共饮,言于荣曰:“高晋州夺取部民之女为妾,恐干政体。”荣曰:“此细事,不足为六浑累也。” 酒半酣,从容问诸将曰:“一日无我,谁可主军?”众皆称兆。荣曰:“兆虽勇于战斗,所将不过三千骑,多则乱矣。堪代我者,惟贺六浑耳。”因戒兆曰:“尔非其匹,日后终当为伊穿鼻。”兆愈不悦。
荣性好猎,不问寒暑,列围而进,士卒必步伐齐壹,虽遇险阻,不得违避,一鹿逸出,必数人坐死。有一卒见虎而走,荣怒曰:“汝畏死耶!”即斩之。自是每猎,士卒如登战场。尝见虎在空谷中,令十余人空手搏之,毋得损坏皮毛,死者数人,卒擒得之,以此为乐。尝召天穆于朝,问以朝中动静。留数日,共猎于南山。天穆谏曰:“大王勋业已盛,四方无事,惟宜修政养民,顺时搜狩,何必盛夏驰逐,感伤和气。”荣攘袂大言曰:“灵后不纲,扫除其乱,推奉天子,乃人臣常节。葛荣之徒,本皆奴才,乘时作乱,譬如奴走,擒获即已。顷来受国大恩,未能混一海内,何得遽言勋业?如闻朝士犹多宽纵,今秋欲与兄戒勒士马,交猎嵩高,令贪污朝贵入围搏虎,不从命者斩之。乃出鲁阳,历三荆,悉拥生蛮北填六镇。回军之际,扫平汾胡。更练精兵,分出江、淮,萧衍若降,赐以万户侯;如其不降,以数千轻骑,渡江缚取以来。然后与兄奉天子巡四方,乃可称勋耳。今不频猎,兵士懈怠,安可复用哉?”天穆再拜曰:“非鄙怀所及。” 荣欲密树党援,易河南州牧、郡守,悉用北人为之。天穆归,附奏以闻。
帝览奏,疑之,谓天穆曰:“河南牧守皆克称职,况北人不暗南事,恐未可易。”天穆不悦曰:“天柱有大功于陛下,为国宰相,即请遍代天下之官,恐陛下亦不得违。如何启用数人,遂不许也?”帝正色而言曰:“天柱若不为人臣,虽朕亦可代。如其犹存臣节,无代天下百官之理。”天穆语塞而退。 荣见奏不允,大怒曰:“天子由谁得立,今乃不用我言耶?”先是散骑常侍高乾邕好任侠,其弟三人:次仲密,次敖曹,次季武,皆才勇。而敖曹尤武艺绝伦,人称之为楚霸王,皆与帝有旧。河阴之乱,乾乃聚兵于河、济之间,频破尔朱军。帝使人招之,遂同入朝。帝封乾邕为黄门侍郎,敖曹为散骑常侍。荣知之,奏帝曰:“此等皆曾叛乱,不宜立于朝廷。”帝不得已,并解其职,放还乡里,由是帝怀不平。 尔朱后容颜绝代,初入宫,与帝甚相欢悦,而性烈如火,又极嫉妒,六宫嫔御皆阻绝临幸,虽王府旧人,亦不得见帝一面。时三月中旬,帝见春色甚好,带了内侍数人,步入御园游玩,在千秋亭上凭栏观鱼。有宫人进前曰:“紫华宫赵贵人见驾。”帝令入,妃再拜。帝问曰:“卿何知朕在此而来?”
妃曰:“妾不知陛下在此,偶尔至园,闻帝在亭,特来朝见。”帝赐坐,与言昔日事,命宫人置酒共酌。盖妃本旧侍,帝素宠爱,以后故,阻绝旧情,故见面依依不舍。又谓妃曰:“朕不到卿宫几年矣?”对曰:“二年。”帝曰:“朕虽至尊,动息不能自主,致令抛弃卿家。”说罢愀然。少间,赵妃拜退,帝亦回宫。那知后已密知此事,设宴对饮,见帝默默不乐,后曰:“今日谁恼圣怀,对酒不饮?”帝曰:“懒于饮耳,无所恼也。”后曰:“陛下休瞒,千秋亭上赵妃以言语触犯,故帝不乐。明日妾为帝治之。”帝惊曰:“赵妃系朕旧人,与之略谈数语,有何触犯,劳卿责治?”后道:“擅出宫门,一罪也。私来见驾,二罪也。妾主中宫自有法度,陛下何得以私爱而庇有罪之人?”帝见其言词不顺,拂衣而起,后安坐不动。帝心愈恚,遂不顾而去。次日,后御九华殿会集诸妃、贵人,下令曰:“紫华宫赵贵人自恃旧宠,骄纵不法,擅入御园,私预帝宴,大干宫禁。”遂执赵妃于阶下,命即勒死,埋尸苑内。诸妃见了,大惊失色,暗暗垂泪回宫。帝闻妃死,不胜伤感,然畏尔朱权势,只得容忍。因念世隆是他叔父,或可劝谕,乃使入告于后。世隆拜见,赐坐殿上。后问:“何事至内?”世隆曰:“臣有一言上达。娘娘主持内政,执法过严,帝心不安,故命臣进见,愿宏宽仁之度,毋拂圣怀。”后大怒道:“天子由我家得立,乃心爱他人而反致怨于我,何忘恩若此?但恨我父当日何薄天子不为而偏立之?”世隆曰:“天柱若自为帝,臣亦得封王矣。”世隆遂出,复命于帝曰:“臣奉陛下之旨劝谕一番,后自此改矣。”那晓尔朱后因帝不悦,凶悍愈甚,全无天子目中。
帝是时外制于荣,内迫于后,日夜怏怏,不以万乘为乐。唯幸寇盗未息,欲使与荣相持。及关、陇既定,告捷之日乃不甚喜,谓临淮王彧曰:“即今天下,便是无贼。”彧见帝色不悦,曰:“臣恐贼平之后,正劳圣虑。”帝恐余人觉之,因言曰:“抚宁荒乱,真是不易。”时城阳王徽、侍中李彧在旁,皆觉帝意,因日毁荣于帝,劝帝除之。帝亦惩河阴之难,恐终难保,由是密有图荣之意。荣又奏称:“参军许周劝臣取九锡,臣恶其言,已斥遣罢退。”盖荣望得殊礼,故言之以讽朝廷。帝称叹其忠心,益恶之。乃召心腹 旧臣侍中杨侃、李彧、右仆射元罗、城阳王徽、胶东侯李侃晞、济阴王晖业、尚书高道穆等入宫,密议其事。杨侃曰:“臣有三策,乞陛下自裁。”帝问:“何策?”侃曰:“密勒人马,将在京逆党尽行诛绝。发兵拒守太行山,绝其进犯之路,如有兵来,与之死战。诏发四方之兵,勤王救驾,或可扫除凶逆,侥幸成功。此上策也。”帝曰:“敌之非易。中策若何?”侃曰:“前日荣请入朝,视皇后 娐。密伏壮士宫中,赚之入内,刺杀之。即大赦,以安其党,其间或可获全。此中策也。”帝问:“下策若何?”侃曰:“任其所为,且图目下之安。此下策也。”帝曰:“卿之中策乃朕上策,众卿以为然否?”济阴王晖业曰:“荣若来,必有严备,恐不可图。”议至日晚,茫无定见。帝命且退。众官出,至太极殿北,忽见红灯拥道,人从纷纷,遣人探视,乃尔朱世隆坐在殿西廊下。众皆大惊,欲避不得。世隆已遣人来请相见,众臣不敢退阻,遂来西廊向世隆施礼。世隆问曰:“殿下众官在宫议何朝政,至此方出?”城阳王曰:“天子闲暇无事,召我等闲谈消遣。又因天柱不受九锡,欲赐以殊礼。言论良久,不觉至晚。”世隆冷笑曰:“帝欲赐天柱九锡,自应先与我语。诸公与帝商议一日,此中自有别情。但祸福自召,莫谓天柱之刀不利也。”说罢,起身便行。众官闻之,皆失色而散。
你道世隆为何等候在此?盖早上探得诸臣入内与帝私议,必有图害之意,故等待出来先行喝破,以挫诸臣之气。当夜归府,便即写书到晋阳,备说城阳、杨侃等数人终日在宫,密谋图害我家,大王若入朝必须预为之备。
荣得书大笑道:“世隆胆怯,彼何人斯,而敢图我耶?”其时天穆回并州,荣以书示之。天穆曰:“长乐为帝以来勤于为政,万几皆自主张,欲使大权复归帝室。城阳王等结党树援,为帝腹心,欲不利于大王,不可不信。”荣曰:“城阳王等皆庸奴,何敢作难?倘帝心有变,目今皇后怀孕,若生太子,我至京废黜天子,立外甥为君。若非太子,陈留王亦我女婿也,便扶他为帝。兄意以为何如?”天穆曰:“以大王之雄武,何事不可成功?且俟入朝,相机而动。仆虽不敏,愿效一臂之力。”荣大喜。次日,复以书示北乡公主。
北乡大惊曰:“王不可不虑。昔日河阴之役,京中百官皆不自保,怀恨实深,安得不生暗算?皇后深居宫中,外事不知。世隆探听得实,故来告也。妾为王计,不若且居晋阳,徐看朝廷动静。外有万仁、仲远、天光雄兵廿万,各据一方,内有世隆、司马子如、朱元龙秉理朝政,为王腹心之佐。王虽居外,遥执朝权,可以高枕无忧,何用入朝,致防不测?”荣曰:“天下事非尔妇人所知,我岂郁郁久居此者?”于是不听北乡之言,召集诸将,安排人马,带了妃眷、世子、王府寮属,亲拥铁骑五千,起身到京。正是先声所至,人鬼皆惊。那知大恶既盈,显报将至。管教:掀天事业俄成梦,盖世威权化作灰。
且待下回分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