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婉香见笺尾署着惜红生,因道:“原来是他。”宝珠忙问:“是谁?”婉香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今儿眉仙打姑苏送来一集子,是媚香楼女史,顾影怜的笺稿。这顾影怜便是眉仙的族妹,我在眉仙家里也曾见过,长的真和《红楼梦》上的林黛玉似的。他家也住在桃花坞,隔咱们家不远,便常自来往的。大前年说往这里来探亲,我也不问是谁家。后来眉仙说是盛家。那盛家的太太和他太太是中表姐妹。因影怜的太太作故了,只一个叔子又不在家,所以便住在盛家去。前年子回来了,还来见我,他便换了一种愁眉泪眼的样儿。问他说是叔子在扬州客死了,早晚便要奔丧去,别的也没甚话。那时因三年不见,彼此生疏了,所以没真心话对我讲。及至他到扬州去了一会儿,忽然眉仙来托咱们叔叔去苏州府里存案。说影怜去的时候,带了四个丫头和五个老婆子,四个家丁,又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兄弟。雇了苏州吴县的民船,船户叫什么倪敬福,共是两号大无锡快。前儿扬州信来,问影怜怎么不去,他叔子要安葬了。核算日子影怜已去了六十八日,这里倪敬福船又不回来。有说在扬子江被风翻了船了;有的说倪敬福本来是个歹人。请县里行文查去,又没一点儿消息,所以存这一案。今儿偶翻翻他的集子,见有许多寄惜红生的诗词,多是些幽怨缠绵的话头。可见这首桃花坞的诗有根柢了。”宝珠呆呆的听完,跌足称恨道:“偏是天生这些美人一个个教他红颜薄命,不得个好了局,可不恨死了人。”婉香道:“你且念下去我听。”宝珠便又吟道:
二月莺花冷虎邱,金阊门外水西流。
山塘水里丝丝柳,不系楼船系钓舟。
因道:“这诗感慨不少。”再吟道:
寒山烟水太模糊,月满枫桥无酒沽。
不怪渡船小儿女,逢人故故问西湖。
婉香笑道:“这个有偏见,西湖哪及得寒山的风景。”宝珠笑道:“你也是明知此地湖山好,偏要违心誉虎邱了。”又吟道:
钿车陌上走辚辚,楼上笙歌楼下闻。 冷眼吴门桥上望,华灯影里杂青磷。
婉香道:“这又是指青阳地的,却有一种感叹令人不忍卒读。”宝珠又吟道:
吴水吴山系梦思,重来崔护又谁知。
桃花久已无颜色,惟有斜阳似旧时。 婉香听这两句,不禁凄然动色,眼圈儿红了。宝珠却没看见。又吟道:
道旁愁煞雨丝丝,苦苦逢人问所知。 一语传闻顿惊绝,五湖烟水葬西施。
婉香听到这里,不禁掉下泪来。宝珠亦俯仰孤望久之。又吟道:
怡园楼阁背山开,记说香车日日来。
狼藉桃花红似血,如何不筑避风台。
白石栏杆长绿苔,更无人处小徘徊。
亭前一树森森柏,可有归魂化鹤来?
宝珠道:“吓!这正是悼亡诗了。写得这样沉痛,我读不下了。”婉香要他念下去,宝珠又吟道:
媚香楼外更无人,颦翠娇红比不真。
袖出一编诗卷子,莫教错认李香君。
宝珠道:“这便指那诗集子了。咳!写的伤心。一个人凡心里有了一个人,便西施、王嫱站在面前,也不入眼,何况现在普天下有几个美人呢。”说着又念道:
乘骝桥上客乘骝,缟素衣衫雪满头。
一事思量差得意,女儿口里说风流。
宝珠看了笑起来道:“果然是得意的事。”又念下去道:
欲别姑苏无限愁,甘棠桥畔再勾留。
怪他溪水无知识,分作东西两处流。 小船摇月出胥门,杯里葡萄酒半温。
行李不须亲检点,只防遗下一诗魂。
一路啼鹃莫浪催,篷窗处处把头回。
山程水次须牢记,好倩西风吹梦来。
读毕,两人赞叹不已。见桌上还有一张笺纸,取来看时,见写着怡园感事十六首。宝珠读的得意,便朗吟起来:
西风无那恼人怀,一亩苍苔绿半阶。 尽说顾家园子好,不堪提起卧龙街。
入门风景太凄其,残雪潇潇压竹枝。
小小洞门圆似月,阿谁亭柱更题诗。
婉香因道:“这是他伤心的所在了。你瞧,只这两首便成一片哀音了。”宝珠又念道:
奇石伛偻似老人,古苔斑驳困风尘。 坡仙已去焦桐死,还有何人解赏音。
波光塔影两参差,南雪亭边小立时。
燕子不归春已半,夕阳闲煞好花枝。 石桥曲曲水弯弯,四面湖亭两面山。
倚槛生憎一池水,欢容不照照愁颜。
梅花如雪绕吟庐,铁笛吹来笑故吾。 若把寒梅比肥瘦,阿侬还不算清癯。
苍松黄叶拥孤合,六扇文窗面水开。
十曲危栏凭不得,漫天飞雪扑人来。
松花乱落鸟无声,杰阁登临感慨生。
但说远山眉妩好,如何不见画眉人。 两间屋子小于舟,止水无波静不流。
尽有溪山好风景,片帆何苦去扬州。
八月西风下井梧,翠毛么凤恨何如。
生憎墙角如钩月,照上窗纱一半无。
旧时月色尚依然,敲断金钗散绮筵。
不怪云英无处觅,如今举宅尽成仙。
锋霞洞里绿成荫,语燕啼莺没处寻。
幸是系铃人去了,不然揉碎惜花心。
婆婆云外小勾留,一点秋心合做愁。
岩桂高枝休折取,好花须插美人头。
回廊绕遍待如何,山水无情入啸歌。
我爱桃花胜儿女,旁人不许更摹挲。
岁寒松柏见贞心,留得焦洞爨后音。
莫把平安问修竹,沉腰消瘦到于今。 山顶危亭四面开,层层石级冻莓苔。
叮咛莫唱沧浪曲,我感沧桑一度来。
后面一行小字云:“长笺苦短,握笔肠断。孤愤填臆,泪缀眉睫。不复能伸纸直书矣,别有短章容续呈政。前诗如获赏音,额望惰珠之报。此致珊枝阁下。”宝珠因道:“这诗我不敢和,还是姐姐代我和他几首。”婉香道:“和诗倒不值什么,只是又引起我一番愁绪。想影怜在日和我那样讲的来,照这诗看时,影怜定作故了,你想我哪不伤心!这会子我因他这诗,很想着家乡风景。只怕其回去了,便不能再来,这也没的说。明儿你替我备些礼物和这几首儿诗,寄眉仙看去。”宝珠因皱眉道:“送他的礼物倒不容易。备重了又嫌俗套,轻了呢又不是。”婉香道:“那不用你费心,我早亲手绣下了一堂羚毛花卉小屏和四个枕顶儿。只紧你去添些儿本地土产来,加上便得了。”宝珠道:“敢便是前儿在小桃花馆绣的,那五彩的有一对儿鸳鸯的?还有一幅有两个蟋蟀像活的似的那堂子屏么。”婉香道:“是呢。”宝珠道:“许了我了,怎么又送他去。那枕顶儿多管便是绣蝴蝶儿的,也许我的了,这个我不肯。”婉香笑道:“你又小器了。你不知道,他手上的针黹还比我好多呢。我做这个送他,他自然也做些别的送我,我便把他的给你,你不要吗?可知道我的东西你要容易,他吓便你给他磕一百头,他也不肯轻易给你呢。”宝珠听了这话,便甘心情愿,反快活的了不得。因道:“那我再送他点儿好东西。”婉香嗤的一笑:“你有什么稀罕物件儿?”宝珠道:“他没到过杭州,自然没逛过西湖。我拚几天不玩,工工致致的画一百页青绿的西湖图,定要把西湖的景致画全了。再每张题一首词儿,要和《白香词谱》一百首的原韵,你看怎么。”婉香道:“好果然好,只怕你没这样静心。没一个月画不了呢。”宝珠笑道:“我为他也讲不得了。只你可能请他来咱们家玩玩,和你作个伴儿。”婉香道:“论他来也难说,好在他又没爹妈兄弟,又没结亲。一门儿住一所园子,只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家人管理家务,他也不问一星儿事。自己爱哪样便哪样,闲常也南京、北京的亲戚家玩去。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不家来也常事,他怕误了什么事。只不知道这里府里他肯不肯来。他生性高傲,不肯受人一点儿亏,也不肯沾人一点儿便宜。他和你家非亲非眷,所以他没说要来。不呵,他和我是从小儿形影不离的。在家总一年三百六十日和他一块儿吃睡坐玩,他哪舍得离这一年两载。这会子我写信去请他,或者来也难说。不来,你可不能和我厮缠。”宝珠连连作揖道:“好姐姐那么就请发一个信去。”婉香道:“我病着呢,怎么能写字。你不忙,迟早我总请他来便了。”宝珠刚要说,忽晴烟进来道:“三老爷喊爷呢,有一会儿了。快去,快去。”宝珠吃了一惊,心里疑惑不知又是什么祸水到了。便舍下婉香,急急的向东正院来。且住,这一回有分教。
男人身手终须好,罗列金钗自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