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石时当日听了华梦庵一番怪话,心里频觉郁郁不乐。因想:如果秦文真是这一番的作用,日后宝珠这边如何得了?难道柳夫人也便糊涂住了,不替宝珠往后想想,预先留个退步?据我从旁看去,他们娘儿两个,简直心角儿也不曾想到。若不是梦庵提醒,便我也只算同在梦里,模模糊糊的过上六年。如今被他一语道破,我从头想起文老的言语行动,委实有些深刻,令人望而生畏。他平日看待宝珠,本是痛痒不关的,安知不存放着这种狠心辣手?因问梦庵道:“你这些话,还是人家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心里猜度出来?”
梦庵笑道:“不瞒老棣台说,我生平最爱的是朋友,最喜欢赶的是热闹。我因宝珠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家里又最热闹。我因这热闹替我好朋友想想,照这样的热闹,能够热闹到几时?因此,反倒替他想起种种的恐惧起来。我因存了这一种恐惧心,我便处处替他留神,想他家里何以能够这样热闹?这是不必说,他家里有钱,乐得使用罢了。我因又想,他家里便有钱,难道不怕有用尽的日子?宝珠果然年纪轻,不想日后。柳夫人果然是六十岁的人了,眼见得来日无几,乐得享些晚福。只是文老是个极精明的人,怎么也跟着一家老老小小天昏地暗地闹着?心想,文老也是个治国有余、齐家不足的糊涂虫?谁知逐处留心看去,他那所作所为,正是一个神奸巨G。他在京里,常做些杀人不见血的事,你总该知道。那些不知道的还说他是治世的能臣呢。他那一种手段,实在使的玄妙。我因此推想到他家里的事,也是照样的一种玄妙手段,不过当局者迷,没有我旁观的这样清楚罢了。”
石时道:“你即在局外看得清楚,你和宝珠也是好兄弟,你便该提醒他一声。”梦庵道:“这个使不得。我若是竟和宝珠讲这话时,无论他当不当我疯话,便当做真话,少不得立时把个宝珠的人驱入恶道中去。离间人家骨肉的事,我华梦庵生平不肯做的,要便请你去做。”石时道:“据你说,难道竟冷眼看他们不成?”梦庵道:“冷眼看他呢,我们做朋友的也看不过去。若说凭仗我的热心,竟把这话和宝珠讲去,眼见得他家里便成了你猜我忌,此争彼夺的世界,被人家知道这话是我们讲的,还说我们离间了他们骨肉,从中图着些什么了。所以,我早有一个主见在这里,原想和你们商量着去做,因为这种话,实在骤然之间讲将起来,觉得唐突得很,所以我含忍了多时,也不曾和你们讲过一字。”蘧仙道:“今儿既然讲了,便请你率性讲将出来,果然是好主见,我第一个便愿意替宝珠出些死力。”祝春、石时也道:“你讲、你讲,果然是替宝珠设法的事,我们也多愿意听你指挥,合力去做。”梦庵道:“那么着,请你三位浮一大白,听我发令。”蘧仙便多饮了一杯,祝春,石时也多饮了。 梦庵因指着石时道:“第一件事,便用着你。请你和你母舅讲去,把秦府里帐房这一席让给你。”蘧仙拍手道:“这个果然是第一要着。”石时道:“这个我总做得到。”梦庵又道:“第二件仍用着你,请你和令岳讲去,把祝春荐到万丰银号里去,充个副帐。”祝春道:“怎么?这事要烦陆莲史呢。”梦庵道:“你不知道,陆莲史先生在秦府里年数最多,他又是一位老先生,文老最器重他。他又从来不问秦府的家事,就不至于动疑。”蘧仙道:“我想这事不如托我们老丈。”梦庵道:“不行。沈左襄是文老最克忌的,所以我不叫你到‘万丰’里去。便是祝春,若是令岳去讲,也包管一个不成。我不是讲过,这万丰银号是文老先生变戏法的毡毯子吗?他怎么肯教看戏法的主顾荐个人去充彩房里下手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蘧仙因道:“第三件,该用着我么?”梦庵道:“我和你都权时落后。待他两个都进去站稳了之后,我自有用得着你去。”说着又是一杯。当下一大尊荔枝酒已经告罄,便各用饭,却好石时家的许升来请,说是金有声在家等候,有事商量,便各饭罢,散讫。
原来金有声去找石时,正是为了年关将届,秦府的旧例,十一月初便要由帐房里分头派人出去收租。到了这当口,帐房的事,便忙个不了。往年石时在秦府里充记室的时候,金有声总叫他过去帮忙。如今金有声有了年纪,精神不比从前,并且有了个气逆痰喘的病,自分外吃不消这些辛苦,因和秦文讲了来,央石时前去代庖。这下子正中石时和梦庵的一番计较,因便一口应承。便从十一月朔进了秦府帐房,这时各庄上派出去的收租家人,共有三十余处,简直忙个不了,也没工夫去见宝珠。宝珠也不知道石时做了自己家里的帐房,更不知道他做帐房是替自己来用心出力的。
这日正是冬至夜,秦府里照例是合家眷属都往宗祠里去上祭。祭毕回到府里,管家、小厮、丫头、婆子都该给主子叩头道喜,按名给赏一两银子。单这一天的开销,连着祭品和各房的酒食,一应便费了六百多两。石时不禁吐吐舌道:“照这样的四时八节过去,一家子的上下人口一年多似一年,少不得有个山穷水尽的日子。只是自己又不是秦府里的什么你,哪里配讲一个“不”字,心里却是万分纳闷。过了几天,听说他姊姊回家去了,因便找个空儿,也回家里来,从漱芳口里探些秦文的主见,只不道漱芳是如何讲法。正是: 已觉众生皆醉梦,不堪来作独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