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清玩 第一卷 连理枝

作者:《萤窗清玩》

  词曰:  而今细说鸳鸯谱,一字情千缕。楚馆秦楼,洛浦天台,快活真如许。个中莫问关情处,诉出花将语。才子佳人,富贵功名,好事传千古。———调寄仄韵《少年游》  天地而生一秀士,生一佳人,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必生一佳人;生一佳人,必生一秀士,又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予之以才情,联之以缘分更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增之以智力,显之以功名,可谓奇外之奇矣。如今录及宋初一段奇事,真是天地捏造,造物逞才,可为千古秀士佳人同声称快。

  昔宋艺祖代周而兴,奄有九有,平南定北,混一江山,特以英雄割据之余,骤难扫荡。黄巾丑类,蚁聚蜂屯,以故操觚染翰之人,犹且佩剑弛弓,思建殊勋于帝室也。其时有一宦者,姓李讳英,字粲之,山东之莱州人也。娶妻金氏,贤而慧,早卒。李公义守不续,仅遗一怀抱孤儿,年甫三岁。一日,为侍婢抱出门前,遇一相士,指曰:“此儿乃将相器。”及李公登进士第,出莅太仓。甫抵官,值崇明县青龙港水患,漂没民居。公忧且忖思曰:“吾闻地多水患者,必多水精。崇明,吾属下也,安可不救。”遂乘马往崇明,登高遍望,数其港口,约十余处。乃命石工造成十石犀,每港口立一犀,以厌水精。盖犀能辟水,以石为之,石固土精,又可克水。自是水不复浸。闻之于朝,改迁松江府尹。时其子年#岁,因取名水平,志其功也。喜水平生得质性聪明,丰姿俊爽。不烦教诲,日诵万言。虽少小髫龄,却有光风霁月襟怀,海阔天高意量。以故,缙绅耆宿,每来携以偕游。登名山,访古迹,试以诗赋,倚马可成。或以饣华饣罗瓜果啖他,他则即物赋诗,以谢嘉惠。或以幽义奥旨相质难,他则舌如利剑,口若悬河,雄辩高谈,动惊四座。虽李泌早慧,刘晏天聪,不特无此雄才,并亦无此雅度。

  一日,李公与客燕坐。客有归班侍郎桃之春、学士张邦直、司勋苏刚、进士王瑞、刘庄诸公在焉。时李公思刻公堂楹联,呈诸公制稿。诸公谦让未就,忽水平侍侧,从容进曰:“此联无烦诸公思索,昔孔孟二夫子,已制有了。”李公顾叱曰:“蠢才,焉敢放肆!”诸客曰:“令郎博洽多才,当必别有见识,何妨说来一听。”水平曰:“此联是孔子起联头,孟子结联尾,人人晓得,不消小子说了。”诸客听得,相顾疑惑,俱道:“实实未晓得来。孔孟既不同时,又不同事,怎又同做公堂首对?即就孔子摄鲁相,孟子为齐卿,也未闻有甚公堂对联。”水平曰:“诸公既不肯说,待小子说来,以资一笑。那孔子起的联头是:‘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孟子结的联尾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非齐齐整整的为官对联么。”诸公听了,齐声叫好。都道:“即此便是现成绝对,不必别寻了。”李公亦点头微笑。  时庖人进膳至,桃侍郎笑谓水平曰:“我欲出四书一句请对,限以四书对之,但莫怪唐突盛情了。我出‘沽酒市脯’四字。”水平曰:“不过‘蔬食菜羹’耳,有何盛情。”苏司勋曰:“这四字对得有情。我亦有一句请对:‘惟酒无量’。”水平曰:“如水益深。”张学士曰:“这等句平淡无奇,故他易对。我用叠字法出句:‘源泉混混’。”平曰:“此亦易耳,用维石严严。”刘进士曰:“我依此法出:尚见帝帝。”平曰:“可对将朝王王。”苏司勋喜曰:“此四字对得工巧绝伦,我出句:无耻之耻。”水平曰:“可对:知和而和。”王进士曰:“我又用叠句法出:兼所爱兼所爱。”平对曰:“居之安居之安。”刘进士曰:“我出恶得为恭俭恭俭。”平笑曰:“此孟子已自对有了。此之谓寇仇寇仇。”张学士曰:“我出个古人用宁武子。”平曰:“可对滕文公。”桃侍郎曰:“止三字耳,对得何等工稳。我用古人名出句,叠字法。太王王季。”平曰:“此句人人晓得,可以曾子子思对之。”刘进士曰:“我亦用古人出句,隔只叠字法。微子微仲。”平曰:“季随季马呙。”王进士曰:“再用古人出句,异样叠字法。时子因陈子。”平曰:“物不孤生,语不独说,既有那句,自然必有这句。可对周公谓鲁公。但四书中古人,可对者甚繁。如葛伯、叶公、子夏、景春、西子、南容、王孙贾、公子荆、王子垫、公孙朝等,岂能枚举,虽对得,不足奇也。”王进士笑曰:“我想个四书所无者难难他,用同类字边法,出江淮河汉四字。”张学士笑曰:“此句果然出得新颖,看他如何对?”水平亦笑曰:“对句虽有,未知袒裼裸裎四字,可合尊意否?”苏司勋拍掌笑曰:“妙绝,恰好这四个字,也是一样字边,对得的当工稳,可谓因难见巧。愚还有四个字,是虎豹犀象,此系山族之物,限以水族对,何如?”平笑曰:“若限水族对,越发撞着会稿矣。鼋鼍蛟龙,不知好否?”张学士曰:“我还想有三句隔只叠字法,未知可对得?”水平曰:“得与不得,说来请教也可。”张学士曰:“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桃侍郎摇头曰:“六句共十二字却隔以六个也字,四书实实无此格了。”李公亦曰:“这未免苦人所难了。”众人都道:“要他于四书中别寻此等句法来对,这是万万不能的,不若任从他书寻几句来对罢。”张学士曰:“他必别有意思,何必过虑。况他曾说,有那一句,自必有这句作对,岂此句便对不得的。”水平曰:“这十二字,委实难对。”时众人都替他告免,平忽拊掌曰:“有了,请诸公听听,我用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可对得否?”众人皆齐声称:“妙,难得此六个之字,对得凑巧,可称绝对。”李公亦心焉喜之。桃侍郎曰:“还有四书集句一首,敢请对成?”水平曰:“愿请教。”桃侍郎出对曰:

  有童子,不虑而知,诵其诗,读其书,博学于文,甚矣,后生可畏。  水平曰:“小子何知,不敢当此盛赞。敢不恭对,以助一笑。蠡测管窥,所不免也。”

  惟大人,既明且哲,治则进,乱则退,从容中道,诚哉,仁者不忧。

  诸公听毕,都道:“集成句,难得如此浑成,语语如自己出,尤各各妙有针对。”水平曰:“草草应酬,何足挂齿。”李公亦暗地喜悦,但发冷笑而已。桃侍郎顾谓李公曰:“观令郎少小孩提,英气逼人,奇姿焕发,性灵天亶,直迈老成,真所谓取青紫如拾芥者也。异日状元宰相,岂过分哉。”苏司勋亦曰:“古来神童早慧,代不乏人。然虽有令郎之博学奇才,而却无令郎之雅量伟志,宁馨儿知其非池中物也。”李公曰:“小畜无知,尊前放肆,不蒙嗔责,已出万幸,何敢当诸公盛称。”张学士曰:“令郎聪明冠世。器量包天,诸公之言,诚非过誉。”王刘二进士,亦称赞不已。李公曰:“小畜蠢饨,固不堪言。诸公若以其可教而辱教之,俾苍蝇得赴骥尾,亦未始非小畜之幸也。”侍郎曰:“令郎平时可常诵习否?”李公曰:“小弟禄薄官贫,兼以童稚未暗,尚未遣师教诲,每日亦即闲散无拘,听其作辍而已。”桃侍郎曰:“此却不难,寒舍旧有馆师,教训小顽,并及小女,师系本郡杨清。此人博洽多才,曾举孝廉,堪为令郎入门一助。何不就屈令郎大驾,到彼一游耶。”李公曰:“凤囿龙池,岂容俗物打搅。兄既有此盛意,尚容小弟三思。”水平在旁曰:“名师益友规劝切磋,此诚美事盛情。兼以年伯栽培,诸公赞劝,不可却也。”李公曰:“既如此,贤兄盛情厚德,容异日伸谢可也。”桃公大喜,约定进馆吉日,方同诸公作别散回。

  原来桃公住于府西之紫溪村,离城不过数里。公旧任兵部侍郎之职,因以天下鼎沸,世事瓦解,遂与张苏诸公解印回家。后闻艺祖登极,乃以手加额曰:“吾徒始见天日矣。其正配王氏,生下一女,名碧仙,年七岁。一子,名梦红,年五岁。俱是颖悟异常,性由天纵,而碧仙尤极英敏乖巧,美丽如仙。公与夫人抚爱而珍惜之,有若异宝。是年正在遣师教诲,姊弟两人,遂读书于麟凤轩。日诵千篇,而腹笥殷富。

  是夜,桃公以水平来学,故告知夫人。夫人甚是喜悦。届期,水平乘轿而至。先参圣毕,然后拜杨孝廉,以及桃公,并碧仙、梦红依次相见,三人握手,如平生欢。才命坐,适有侍婢至,说夫人请见公子。水平曰:“本待拜谒,何烦见召。”乃随婢入到后庭,拜见王氏夫人,夫人亦敛衽答拜。因见水平礼数步趋,温文尔雅,暗暗称羡。乃曰:“久闻公子年少老成,天分卓越,今日一见,可谓名不虚传。但不知曾读几年诗书?”水平曰:“能言即诵,至今已四年了。”夫人抚其背而加之膝。适碧仙入,又加之右膝。夫人顾谓左右曰:“生子当如李公子,若梦红辈,直鳅鱼耳。”水平曰:“令郎吞并经史,乃蠹鱼,非鳅鱼也。”夫人曰:“经史岂可妄谈。吾向读书,曾有素所未解之案,请公子一裁。昔夷齐,耻食周粟,隐首阳山,采薇而食,又不与人交接,不知他的采薇歌,何由传出人间来?真令人不可解。”水平曰:“那时却有一人听得。”夫人曰:“是何人听得?”水平曰:“是一采苓人听得。诗不云乎,采苓采苓,首阳之巅。大约就是此人听闻了。”夫人点头微笑曰:“急智辨来,虽属戏语,却唤醒后人多少愚梦。”在旁侍婢,亦俱解颐。碧仙曰:“此固近理,但按古书所载,谓夷齐隐首阳,而却周粟,兴歌采薇,途遇一妇,问曰:‘二子何往?’夷齐答曰:‘吾耻食周粟,欲往采薇耳。”妇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既周之土,则薇亦周之薇也,恶可食。’于是,夷齐遂饿而死。由是观之,则采薇之歌,其殆此妇听来乎?”水平笑曰:“小姐多读未见之书,当必有确凿之论。若所云者,特戏言耳。”夫人大喜,命侍婢取一玉麒麟赏之。水平系于纽上,拜谢而出。

  及晚,桃公备盛席,以享水平。酒甫数巡,平即推醉。桃公曰:“公子雅有海量,何不赏光。”水平曰:“主人盛情,将奈小生腹无酒蟹,不能饮了。”碧仙停杯曰:“此却何说,到要请教。”平曰:“大凡善嗜酒者,腹中必有酒蟹,以消化之。初生时尚小,日后渐嗜而渐大,故其人愈饮而愈多,实非别有酒量也。推之善嗜肉者,其腹必有肉鼠,好嗜鱼者,其腹必有腥虫。那腥虫长数尺,出可盈斗,有则奇疾生焉。至于嗜茶者,其腹必有茶精。那茶精形如牛脾,口目俱具,每饮茶,则茶精纳之,故不饮则致病。小生浅见则如此,不知可合否?”碧仙曰:“公子博览群书,故有此奇闻异见。虽茂先《博物》,子年《拾遗》,未之详也。”杨孝廉曰:“多学而识,名不虚传。金马玉堂,拭目可俟。”水平曰:“学生讠剪陋寡闻,得窥门墙,只聆教益,实出万幸,至老师如此过许,学生岂能当之。”孝廉倍加敬爱。自后,水平、碧仙、梦红三人,合志同心,殚精力学,自诗书经传,诸子百家,地理天文,无不洞悉。一连读至十二岁,梦红亦十岁矣。

  一日杨孝廉谓桃公曰:“三子功穿经史,学究天人,工夫至此,所谓青胜于蓝矣。今后但须养其德性,活其真机,玩物适情,以移其气,迨至临场,握笔自然,挥洒汪洋,取功名如拾芥也。”桃公点头曰:“存养省察,原是要着。”自后全无拘束,任其自适。或游戏月下,或谈笑花间,少无嫌疑,宛如好友。

  一日,水平与碧仙游于醉春园,赏积石池之并蒂莲。倚栏并立,接耳闲谈。仙注视并蒂莲花,不觉微笑。平曰:“小姐何笑?”仙曰:“吾爱此花之多情耳。”平曰:“果然匀红并艳,意态撩人,真不啻才子佳人,倚肩并坐矣。”仙叹声曰:“物类有情,诚非虚语。即如连理树、并蒂花、同心兰、相思竹、比翼鸟、比目鱼、翡翠、凤凰、鸳鸯、蛱蝶等,莫不缠绵固结,终始不离,人奈何独厚其生,而情不能如物耶!”水平曰:“情之于人,贵乎善用,亦冀其可用。甚或误其情,而所从非偶;薄其情,而有始无终;纵其情,而放荡不羁;矫其情,而矜己绝俗。此固不足以深论。至欲致情,而无可致之术,欲钟情而无可钟之人,徒太息于才美之难逢,搔首而叹彼苍之过吝。斯诚吾徒恨事也。小姐此言,可胜浩叹。”碧仙曰:“物不孤生,花不独发,天地既生有第一的奇男子,必生有第一的妙佳人,或相隔于千里万里之天,或相聚于一室一隅之地,迨至情孚福到,自然如针引线,曲就良缘,斯固造物之成心,而亦鬼神所注目也。”水平曰:“诚如斯言,则小姐异日,必配第一的奇男子矣。”仙曰:“公子异日,亦必配第一的妙佳人矣。”两下相顾微笑。忽有双鸳鸯,从叶底引颈而出,随波鼓翼,飞舞翩然。平靠着碧仙香肩观之。仙看到会意处,不觉以扇击栏,低声谩谩而歌曰:

  鸳鸯鸟,鸳鸯鸟,文采风流娇且小。

  天然佳偶长相随,双舞双栖碧沙沼。

  歌声滴滴,如啭黄鹂。平听得意兴清狂,抚其背曰:“吾二人得如此鸟足矣。”碧仙羞得脸红,转面忍笑。须臾,日景停午,粉汗俱流,平以巾拭碧仙脸。展视之,见汗汁色若桃花,芬香透鼻。惊喜曰:“昔人谓杨妃汗红而香,今见小姐始信。”碧仙曰:“夏日可畏。一至于此。”遂携手随柳乘凉而归。

  次日午后,水平苦热,独避暑于牡丹亭。倚花徘徊,俏然而立。见群蝶戏舞,注目观之。忽有人在背后,以扇击其肩曰:“对花乘风,此等佳趣,怎么自家受用,却不邀我一游耶?”水平惊顾视之,乃碧仙也。因笑曰:“偶然至此,非敢相违。”仙见其手拈花枝,遂吟曰:

  绝世一名花,何时落君手?

  君意即看花,那知花颜瘦。

  水平曰:“花颜之瘦,吾非不知特花不肯解语耳。”适有一蝶,飘然至前,平亦指吟曰:

  嗟嗟尔蛱蝶,花下独徘徊。

  纵有寻春意,花心恨不开。

  碧仙微笑曰:“花心开不开,待其时耳,花又岂能自主。”水平曰:“时固宜待,但若至春酣花发之时,未知肯怜此蝶无枝可栖否耶?”碧仙曰:“蝶自蝶,花自花,既不相干,何怜之有。”平曰:“小姐之言差矣。夫蝶者,飞虫之美。花者,植物之奇。造物既厚其生,斯世宜珍其品;使名花而落狂蜂之手,好蝶而栖野草之枝,而始怨大造之不仁,故使姻缘之颠倒,斯亦悔之已晚矣。”碧仙曰:“事纵由天,岂能相强。”平默然良久曰:“然则小姐独无愿望之人耶?”仙摇头曰:“无之无之。”平又默然良久曰:“我等一般幼小,尔何太不晓事。”仙曰:“尔固晓事,但不知愿望何人?”平曰:“吾所愿望者,比飞燕少肥,比玉环少瘦,才高苏蕙,色绝夸娥,若得他结个同心,共成佳偶,则三生之愿足矣。”仙听得玉面含羞,背面暗笑。平曰:“今日园林沉寂,何不一吐心腹。”仙曰:“人非草木,孰无是心。君既见询,定当告诉。”说讫,迟徊不语。平固请问,仙欲言不言者久之。然后,附耳低谈,胡说几句。水平侧耳而听,却又不闻。忽攒眉曰:“说又不说,怎么含糊吞吐,令人听不分晓。”仙乃曰:“如此,即得尽情相剖了。吾之所愿望者,愿得会弹琴、会饮酒、会写字、会吟诗,则今生之愿足矣。”水平叹声曰:“恁持重说来,我道是愿望甚么,却想出这没要紧的事业,得不令人恼煞。”碧仙曰:“此外还有甚么要紧。”水平低声曰:“人生世上,五伦为第一着。五伦又以夫妇为第一着,夫妇又以择配为第一着。为小姐计者,当思选秀士,拣才郎,并蒂同心,以成千秋之佳偶。倘少差一念,致误终身怨偶,到头悔之晚矣。”仙曰:“吾不嫁人,有何怨偶?”平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圣训在昔,小姐焉能外之。”仙微笑曰:“天上有玉女,地下有碧仙,若劝得玉女从夫,方劝得碧仙愿嫁。”水平再欲进言,忽隔花有婢女声,即得匆匆散去。水平自是,眷念碧仙不已。  不觉三冬聿度,交到初春。好鸟吹箫,名花献锦。醉春园内,红绿齐芳。桃侍郎前于隆冬,颇患寒疾。至是风和日丽,自觉神气俱清。乃于二月花朝,邀约李公、张学士、苏司勋并诸缙绅等,饮酒于醉春园,作竟日之乐。先是李公举觞,具称杨孝廉教诲之德,并桃侍郎培植之恩。二公谦退不已。杨孝廉曰:“令郎性由天纵,才驾儒林,治生学问粗疏,妄以木锥刻玉,殊觉惭愧惭愧。”适水平手执柳枝,从牡丹亭而来。张学士呼而问之曰:“汝所执者,杨枝乎?柳枝乎?”平对曰:“此柳枝也。”张学士曰:“何以辨之?”平曰:“大者杨,小者柳。杨秉阳之性,故叶之向上者为杨。柳秉阴之性,故叶之向下者为柳。”张公点头曰:“此诚然也。然吾见世之男女送行,朋友饯别,往往折柳相赠,此何义也?”平曰:“以小子愚见,大约以柳木易生,随处生长。凡人之去乡,正如柳之离干去乡者,望其随处皆安,正如离干者亦可随地皆活。故为是祝愿耳。”苏司勋曰:“天下之木,皆本天生。而柳独列于二十八宿之位,何也?”水平曰:“柳乃寄根于天,倒插斜栽,无不可活。其絮飞漫天地,沾沙著土,亦无不生。盖其得木精之盛,而到处畅达其生理者也。其光茫安得不透着天汉,列于维垣哉。”苏公点头曰:“如此辨论,乃是格物穷理之论。尤有一说相问:古今人皆以萱草谕母,不知何所证据?”平曰:“萱音同谖,谖草即晋稽康所论忘忧草也。诗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背北堂也。按婚礼,北堂为妇洗之所。故后世相沿,以北堂谓母,而有萱堂之称。细考经文,殊属无谓。若唐人堂阶萱草之诗,乃谓母思其子,有忧无欢,虽有忘忧之草,亦如不见,非以萱比母也。”说讫,又曰:“愚尝见医书,谓萱草一名宜男,以萱谕母,义或本此。”诸公点头称是。  桃公方欲劝酒,忽见碧仙逐一流莺,穿花拂柳,娇憨躲闪,不敢近前。乃谓曰:“今日在座诸公,俱系通家伯叔,吾儿何须退避。”碧仙应声近前,欠身而坐。须臾,酒行三献,肴及羊膏。张学士曰:“羊有跪乳之礼,德行可加,理宜勿食。”桃公曰:“不然,羊性劣而小力,所谓用无可用,而观无可观者也。非祭祀宴享,何以畜之。”有缙绅徐品端曰:“吾见史称,晋武帝平吴之后,荒于酒色,宫中乘羊车,任其适而幸之。宫人望幸者,多以盐汁洒地,竹叶插户,冀欲引羊。据此想来,则羊尚可驾车矣。”桃公曰:“羊车之事,吾素深疑。焉有狠劣之羊,而能驾车者。史书所云,必有所指。”碧仙听得,低头微笑。苏司勋曰:“才女何故哂笑,得毋别有高见否?”仙正色曰:“女流浅见寡闻,何敢与论史册。但尝考《隋书舆服志》,所云羊车,一名辇车,其制如轺车,金宝饰,紫锦!,朱丝网,以女童二十人,皆梳两髻,服青衣驭之,以出自护军羊王秀所造,故名羊车,非真以羊驾车也。插竹洒盐,岂非附会其说欤。”诸公咸叹其高见。苏司勋立意难他,乃问曰:“俗云,仪狄造酒,未知是否?”仙曰:“按造酒,乃土皇,非仪狄也。”苏曰:“世之云杜康,又何人耶?”仙曰:“杜康乃土皇讹音,盖世人传说之误耳。”苏曰:“古人谓饮茶始自三国,不知可是?”仙曰:“按吴志韦曜传,言孙皓饮群臣酒,期以七升。曜不能饮,以茶代之。以此为饮茶之证,非也。尝阅《飞燕别传》,言成帝既崩,后一夕寝中惊啼,侍儿呼问方觉,乃言曰,吾梦中见帝,帝命赐坐进茶。据此,则西汉已有啜茶之说,非始于吴也。或又曰,诗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即茶也。据此,则前古先有啜茶之说,又非始于汉也。”徐品端曰:“才女论古有识,愚有一说,愿得其详。昔虞舜崩于苍梧之野,尧二女哭舜而沉诸湘,后在湘水为神。人咸谓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其说未知是否?”仙曰:“湘神自湘神,帝女自帝女,焉可诬也。即考路史所载,亦谓湘神为舜二女,非尧二女也。”徐曰:“舜亦有二女乎?愿闻其名。”仙曰:“按《山海经》云,舜娶葵比氏,生宵明烛光是也。”徐曰:“若然,则舜又有三妻矣。”仙曰:“又按《大戴礼·帝系篇》云,舜娶尧之子,谓之女“。又《汉书·地理志》云,陈仓有上公明星祠,乃黄帝之孙,大舜之妻。据此看来,则舜且有五妻矣。然舜有一兄一弟,二姝二子。弟与子之名,人咸知之。兄与妹之名,人未必知也。”徐曰:“妹名甚么?”仙曰:“按纲目注谓,舜妹名伙手。又《列女传》谓,舜有女弟系。至兄之名,已不传矣。”徐曰:“名既不传,何以知其有兄?”仙曰:“尝见《越绝书》云,舜父顽母#,兄狂弟傲,是以知之。”苏司勋曰:“高见不差,愚又闻,唐世有状元韩衮者,云是韩昌黎之后,殊失证据。”碧仙曰:“韩衮,乃昌黎正孙也。昌黎之子曰昶,亦登第,因改金根车为金银车,人皆笑之。昶生二子,长曰绾,次曰衮,俱擢登第,而衮为状元。又昌黎孙,有名承者,亦状元及第,为时闻人。然则,韩氏状元,又不特一衮矣,要之吾徒稽古,贵核其真,俗本相沿,每多舛错。即如介之催一人,坊本所注,有谓姓介名推者,有谓姓介名之推者,且有谓姓介之名推者。盲谈瞽说,迷误将来,殊为可恨。夫子摧,介休人也。姓王,名光,字子催。其曰介,及其地也。其曰催,表其字也。其曰之,语助辞也。何得谓其姓介名推哉。”诸公听了相顾叹服。

  张学士喜谓水平、碧仙曰:“一席之内,有两神童。今日之游,良为罕觏。汝等盍各制小令一首,以快一观耶。”二人应曰:“谨承尊命,乞赐命题。”张曰:“此乃游春赏花之地,李公子可做《游春词》一阕,调寄《醉春风》。桃小姐可做《赏花词》一阕,调寄《醉花阴》。此无笔墨,各回书案写来可也。”二人应命回去。平谓仙曰:“此词题太寻常,若依寻常数语填去,有何生色,宜用集曲牌体制之。”仙然之,俄而稿就,捧笺齐出。张学士接着曰:“已制成么?何其敏捷乃尔。”诸公俱离坐拥看,见水平《游春词》云:

  锦帐初春初到,刮地春光好。晓来风送海棠春,早早早。花柳分春,玉楼春树,沁园春草。喜太平春闹,花醉春风扫。迎春乐处奈愁何?恼恼恼。乍燕春台,锦堂春去,画堂春老。———调寄《醉春风》

  桃碧仙赏花词云:

  昨夜后庭花点缀,正赏花时节。尽日语花娇,沉醉花阴,斗百花奇绝。一丛花映黄昏月,蝶恋花须折。遍地落花红,闲惜花飞,揉碎梅花雪。———调寄《醉花阴》

  诸公览毕曰:“写游赏处,含蓄不露。押牌名处,浑脱无痕。佳句奇人,可称双绝。”张公谓碧仙曰:“久不见面,却已造就如许奇才。道蕴、文姬,无此早慧。但不知芳龄几何了?”仙曰:“今春已十三岁了。”张公点点头,又顾水平曰:“兄台呢?”水平对曰:“虚负虚负,今春亦十三岁了。”张公笑曰:“难得如此。年纪相同,才貌相若,吾欲躬先作伐,替他们结个良缘,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同声赞贺,即有桃、李二公,各自谦逊。张公曰:“不然,良缘夙缔,嘉偶天成,今日之遇,乃天也。违天不祥,何故却之。”二公方才应允。时碧仙听得,不觉玉脸含羞,转面他顾。水平以目斜视,欲挑笑之。仙忍笑不得,闪掩而去。平蹑其后,暗随之。既赶上,叩其肩曰:“玉女,果愿从天耶?”仙佯怒曰:“不愿不愿。”说讫,不觉相视而笑。至晚席罢,诸公散归。

  越数日,李公遣夫人,以花冠一顶,凤钗一对,赍之。婚盟遂定。后桃公以并处不便,乃令碧仙深居闺阁,以习女红。自是,音容两不相通矣。是年,李公亦令水平归山东,入童子试,遂于是年游庠。佳音至时,李公颇喜,并回书以勉励之。

  其时,碧仙独处深闺,纱窗寂寞,每念旧时嬉戏,心辄怅然。兼以天下盗贼蜂起,人民鼎沸,若守此喁喁儿女态,终是无益身家。因家传有两口青霜宝剑,乃羊头精钢百炼而成,切玉如泥,十分犀利。于是厌习女红,专学剑术。花前月下,随地舞之。行则必携,坐则必佩。忽忽学至十六岁,俱已娴熟精妙,法术入神。每一舞,则影捷流星,光惊闪电,锋芒隐现,若风前乱滚梨花,剑气飞奔腾,似天上骤飞雪片,以水洒泼,几不沾身。  一日桃公见而语之曰:“吾儿生长深闺,纤锦抽丝,是其素业,何必舍女子之常土,而习此丈夫之术哉。”碧仙曰:“不然,方今神器迁移,群凶未靖,学此剑术,虽不能安邦定国,亦可以护命保身。若再安不思危,恐此间祸不远矣。”桃公曰:“虽然,天下当学者尽多,何必专事此业。”仙曰:“昔卫夫人看舞剑,而悟书法之妙。吾学舞剑,即学书法也。”桃公笑而不语。

  是年,东粤惠州府霍山贼反。那霍山在龙川县东北八十里,顶高七千七百七十丈,周回三百六十里,峰峦秀耸,凡三百六十,可居者七十有二,巨壑大谷,多有可耕。故河源谢骥,龙川罗熊,渠魁二人,招集群丑,结巢于此。是岁二月,拥贼二十余万,直奔荆南。虏掠乡村,催拔城郭,天下震慑,遐迩怆惶。两湖文书,连片告急。表闻艺祖,赫然震怒,诏两湖提督,征兵讨之。贼固守城,而不之战。冬十月,贼忽弃城而去,逶迤趋赶,骤驻浙西。其时,浙西疫气盛行,水土不利。明年正月,移驻江南,贼势猖狂,锐不可御。

  桃侍郎闻信大惊,急呼王夫人并碧仙,商议避难。桃公曰:“贼匪多众,此地不足容身,当速图之。”碧仙曰:“不如进城暂避,可保无虞。”夫人曰:“如此虽好,只是吾儿深闺娇养,怎好经见外人。”仙曰:“此特暂时从权耳,欲免大难,小节所不计也。且今日城中,非男即女,如我女流辈,何止数千。倘母亲真欲藏羞,孩儿亦自有策。”夫人问:“何策?”仙曰:“可着舅子衣服,扮做男妆,混于稠人中,孰来深辨。”夫人曰:“此方少可。”是晚,束装停当,以俟明早进城,笳鼓悲鸣,惊不成寐。比及天晓,仙梳洗毕,乃取梦红衣服穿之,戴上儒冠,纳下云履,温文尔雅,宛然一美貌丈夫。王夫人从旁审视,不觉好笑。甫装毕,忽闻人声潮涌,炮响山颓。群呼曰:“贼至矣!”桃公大惊,急带家人,望城而走。碧仙亦佩起宝剑,跨上骏马,随后而行。将至城,忽然鼓角喧天,旗旄蔽日,幔山帐野,风卷而来。桃公策马入城,惟碧仙后至,城门已闭。公回顾不见碧仙,知不得入。急登城望之,方欲呼唤,贼已临城。见仙绕城而走,后面数贼,紧紧追之。看看近来,仙急掣青霜宝剑,回首一挥,贼器俱断,贼大骇而回,仙乃策马望空奔去。桃公暗暗祷祝,两泪潜然,望至不见乃已。

  时碧仙走了片时,方欲缓步,忽有四贼,从路旁突出,猛然近前,拦住去路。仙藏过宝剑,从容谓曰:“列位谩些,吾人困马乏,不能斗矣。列位如有要马者,可就按住丝缰,待我下来。”四贼个个争要,齐来按缰。仙急出剑斩之,四手俱断,并倒于地,仙乃夺路飞奔。走至日晚,殆百余里,遂歇宿于旅店中。次早问店主曰:“此是甚么地方?”店主曰:“过了松江府,此娄县界也。”仙曰:“有贼否?”店主曰:“贼势浩荡,何地无之。”仙即结束马匹,觅路起程。

  一连走了两日,路经常州,偶值大雨滂沱,只得寄寓佛寺。众檀越询知来意,咸与慰劳。明旦侵晨,仙倚寺门观望。忽一伙男妇,肩挑背负,其声哗然。众檀越询知,咸叫有贼,仙大惊,跨马出门,匆匆而去。走至日午,方少安心。自想曰:“吾苏东南诸属,已为贼匪所屯,不如向西北奔走。若至山东,可无忧矣。”一路上沉思暗想。途经一山,木石崎岖,道路险峻。正立马观望,忽有无数偻儸,从山上滚滚下来。挥斧横刀,一混拦住。大叫曰:“来的何人,怎么不交买路银子?”仙怒曰:“鼠辈休得无礼!皇皇之路,何人不行,要甚么买路银子。”偻儸曰:“管尔甚么皇不皇,若无银子,便是我们饶尔,怕寨主亦不饶尔。”仙曰:“寨主何人?”偻儸曰:“寨主乃苏郡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因以天下未平,强盗四起,故来此招军买马,以决雌雄。君胜则从君,贼胜则从贼。大则欲兼有天下,小亦图割据一方。尔系远方人,亦闻知我主声势否?”碧仙曰:“欲成大事,何必见此小利。”偻儸曰:“吾辈人多马众,不广收小利,何以资生。尔看那山路,上上落落,这非来纳路银么?多则十两八两,贫则三钱二钱,快些纳来,早早赶路。”碧仙曰:“银子委实没有,权记账簿,下次纳清。”说讫,夺路驰去,众偻儸大喝赶来。走过山曲,忽前面一拥偻儸,扬旗而至。仙大骇,奔入谷中。闻背后火炮轰天,顽石俱碎。仙长吁曰:“吾命休矣。”众偻儸疾跑向前,连人带马,勒上山去。俄闻擂鼓压笛,寨主坐堂。云板数点,值堂传呼曰:“犯者何人?速拿究治。”碧仙应声而入。那寨主捋须竖眉,睁目喝曰:“吾数年坐镇于斯,凡过客居民,悉皆贡税,汝何敢斗胆抗拒,违吾法度耶!”碧仙曰:“吾闻,图大事者,不贪小利。行王道者,先洽人心。今大王坐镇一隅,欲窥天下,务须推恩布惠,收拾人心,何竟贪小利而迫远人耶。且吾观此山,巨壑堪耕,平坡可种,不思滋根务本,而徒区区然听税于人,恐异日兵革一临,而内库罄悬,外助瓦解,覆卵倾巢之祸,将不免矣。”柳寨主大怒曰:“吾带甲二十万,猛将千员,朝廷屡欲加兵,不敢正视,汝何得出不祥之言以乱军心耶。”说讫,喝刀斧手推出斩之。

  适后寨夫人,以他故出寨。见群刀手欲斩一人,气宇非凡,深为惋惜。因问曰:“汝何人,竟遭此祸?”碧仙曰:“吾乃松江府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逃贼避难,误至于斯。匹身而来,有何银子。乃以索路银不得,拘迫上山,比究责时,我不过详陈利害,斟酌机宜,却谓我出言不祥,合行斩首。”因将对寨主之言,细述一遍。夫人听了曰:“审机度势,竟是达人之言,务本滋根自是要着,大王何昏昧如此。”说讫,把碧仙上下偷视良久,不觉点头微笑。忽寨内传呼曰:“大王有令,摧要速斩速斩。”夫人叹曰:“大王如此恼怒,号令既行,不能救矣。”乃唤群刀手近前,吩咐曰:“大王既欲斩此人,尔们可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斩了报过大王,我自有个主意。千祈要听吾言。”众刀手齐声应诺。须臾,一声炮响,一颗血头献入寨内。那寨主柳遇春,望了一望,喝教将首级悬路示众。

  柳遇春方欲退堂,忽见后寨夫人疾趋而入。遇春接着曰:“夫人有何急事?”夫人长叹曰:“吾夫妇祸不远矣。”遇春失色,问有何祸?夫人曰:“大王平素精明,今日抑何冒昧,亦曾知误斩此人否。此人乃松江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匹身逃贼,以至于斯。尔道避难而来,有何银子,即言少率直,亦须看朝廷面上,厚遣下山,使朝廷知我量宏,大臣感吾德盛,异日或有争战,亦可藉为表见,以明我不叛于朝廷。奈何以小小微银,结天下无穷之怨耶。况乎我过既彰,彼气必壮,我自起无端之衅,彼得出有名之师,斯时以正诛邪,以顺制逆,我虽拥二十万之众,而内资不给,外助无人,恐孟城一山,不旬日而悉为¥粉矣。且昔日树旗起义之时,大王曾言曰,君胜从君,贼胜做贼。今太祖奉天登极,内安万姓,外抚四夷,群丑暴行,伫看殄灭。大王久欲通诚纳款,归附明廷,乃既不能结之以情,并且构之以怨,朝廷纵有包天括地之量,又安能容我丑徒耶。”遇春听得面如土色,愀然曰:“夫人之言,诚是至论。然业已见杀,为之何哉”。夫人微笑曰:“业已杀着,夫复何言。大王勿忧,吾有一策,使得两家化怨成恩,变忧作喜,包管无事,今晚老身设宴后寨,请大王至彼商量。”遇春曰:“此事尽在夫人主张,今晚一定到后寨去。”说讫,犹懊悔不已。夫人离坐出来,再唤前刀手吩咐曰:“此事谩些喧扬,看我今晚作用。”众应诺。

  夫人自回后寨,适见其女柳青青骑射回来。夫人曰:“吾儿回了么?儿呵,尔知尔父的祸事否?”青青变色曰:“儿实不知,尚待见教。”夫人就把误杀桃白山之事,备细诉知。柳青青大惊,顿足曰:“若然,则吾辈不知死所矣。”夫人乃屏退侍女们,向青青耳边细说几句。青青听了,喜色曰:“如此可无忧矣。”夫人回顾无人,又向青青耳边言:“不止如此,我又欲如此如此。尔意以为何如?”青青听了,踌躇未决。夫人曰:“吾儿只管放心,决不致汝有不妥当处。”青青乃曰:“既如此,悉惟母亲主张便了。”

  至晚,夫人命庖人盛备酒馔,广设几筵。一面令人出外迎请遇春,并请各营官将。须臾,遇春驾到,各营官将,亦陆续俱到。望见后寨堂上,炉烟袅袅,华烛煌煌,琴瑟谐鸣,箫笙叠奏。而堂上堂下,彩灯密挂,酒席杂陈,烛火灯光,如同白昼。遇春心下疑惑,登至上堂,夫人迎着,遣之上座。遇春方欲问故,忽见夫人举手一招,柳青青从东阶而出,桃白山从西阶而出,朝着自己,比肩拜来。遇春大骇曰:“此人既杀,何以在此?鬼耶?神耶!”说未了,拂袖疾走,大呼救命。众将大惊,一拥上前。夫人扯住遇春曰:“大王休慌,听我说个明白。桃公子罪不该杀,大王既知之矣。今日临斩之际,老身适有事出寨,经过斩场,问起因由,深为惋惜。又想起女儿才色出众,年已长成,久选佳郎,未能如愿。恰好桃公子乃高门子弟,才貌相当,欲令他结个姻缘,以慰平生之愿望。故特请大王,并列位到此,共定婚姻。一白前情,二饮喜酒,未知可合尊意?”遇春听了,形神始定。问:“今日所杀何人?”夫人曰:“吾嘱刀手,取狱中应死者替之。即时桃公子已令潜入后寨矣。”遇春大喜曰:“今日之事,固觉妄为。非夫人如此设施,不特失今日之良缘,并且启后来之祸事,真吾辈之福也。”于是满寨军将,无不传知,咸称夫人处事精详,转祸为福。夫人遂命行拜礼,扶入洞房。须臾,各营官将,纷纷拜贺。遇春接待毕,依次入筵,进酒擎杯,欢呼畅饮。

  时碧仙与青青,入至洞房,房设二席。碧仙就左席,青青就右席,两旁侍女,罗列如云。或擎灯,或打扇,或酌酒,或扶杯。兰麝之香,芬芳满室。两下酒至则微饮,肴至则轻尝,更漏渐阑,侍女渐散。青青亦揭开锦巾,止以扇半掩而已。青乘隙偷视碧仙,真乃傅粉何郎,凝脂杜义,风流俊秀,宛若玉人。眼到处,芳心颇动。仙亦微窥青青久之,暗想曰:“果然好个绝世佳人,设若我变作男儿,则今夕遭逢,可称满愿矣。”须臾席罢,侍女散归。碧仙阖上房栊,青青亦倚床兀坐。仙见房壁上刀剑罗列,弓箭杂悬,因秉烛逐一观之。顾青青曰:“卿亦素好武艺耶?”青勉强应曰:“然,恨不精耳。”仙观遍,又把案上书册翻捡一回,高剔银缸,朗然而诵。青青坐得不奈,已自寝了。仙读师旷《禽经》,见二句云,“鸇鸇之智,不如鸾。周周之智,不如鸿。”因问青曰:“经云‘鸇鸇周周’,此何鸟也?”青推为不知。仙又曰:“薛道衡谓,麟为般般‘凤为足足’,此何意见?”青又推为不知。于是仙屡问,而青青悉推不知。未几而鸡鸣,未几而昧旦,仙犹阅书未息,而青青已勉强下床矣。

  次日,遇春盛备酒肴,燕享碧仙,命女乐吹弹歌舞以侑之。席间各谢昨日误犯之罪。遇春曰:“昨公子滋根务本之言,诚为要论。想老夫辟守兹土,人马多众,费用亦繁,而仓无积粮,鼎无宿食,是以晓夜忧虑,未尝敢忘。不知公子有甚良谋,可使兵强粮足耶?”碧仙曰:“吾闻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若欲兵强,必先粮足。夫孟城,常府之胜地也。平坡旷地,随处可耕。为今计者,既已按寨分营,亦必按营分遂。按遂分庐,营有长,遂与庐亦各有长。每庐兵几名,牛几头,田几亩,尽数均派,各治其田。辟田之法,先焚其茅,后锄其地,耕芸插获,一如常工。待其成熟登场,丰则行什二之征,凶则依什一之例。乡寡轻重,悉酌其宜。比及三年,私家既盈,公廪亦阜。如此则粮足,粮足则兵强,兵强则人畏。然后导以礼乐,教以人伦,推恩以结民心,救难以隆物望。由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出而抗天下不难矣。如日拘民贡税,索民钱银,勉强支持,朝不预夕。上而激朝廷之怒,下而结黎庶之仇。一旦兵连祸结,而外税不入,内用不充,枵腹从军,坐而待毙矣。又何必区区然,倚食于人哉。”遇春拱手曰:“公子金玉之言,真经邦之要道,治世之良谟也。敢不敬佩,以见施行。”于是殷勤劝酒,饮至日暮,仙已微酣。遇春命侍女扶仙归床,仙托醉而卧。

  这晚,柳青青先唤侍儿把案上书籍,并壁上刀剑,一概捐去,片纸寸木,搬运一空,止留银缸一盏而已。青青兀坐半晌,然后解衣就寝,侧身就仙。仙喻其意,却装睡熟。青青偎眠许久,情觉难堪。或作呻吟,或假咳嗽,或伸足而故挑其股,或翻身而频擦其肩。仙却做鼻息如雷,熟睡如故。青青暗想曰:“谓他是愚的,他又满面风流;谓他是乖的,他却不知快乐。真不可解。”一时情欲难禁,将碧仙玉体紧紧抱住,咬牙瞑目,左支右持。须臾,遍体酥麻,玉露淫液。仙恐识破下体,诈惊醒来,含糊问曰:“鸡已鸣否?”青青措意曰:“群鸡皆鸣,惟一木鸡不鸣。”仙知其意,暗笑忖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难,人情皆然,难怪他也。”

  次早,柳遇春遣人请碧仙同游,登高指画。谓某处可以结屋,某处可以开田。观及寨前,谓某处可以伏兵,某处可以守隘。游至日午,方才回来。仙见青青,云髻蓬松,香鬟散乱。因问曰:“卿今日何不理发?”青青吁曰:“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哉。”仙叹曰:“吾非不知,特以今日成婚,未承亲命,故未敢擅行房礼耳。”青青喜色曰:“原来郎君有此贞心,有此孝念,妾一时不察,几玷圭璋。今宜各保全躯,以俟尊亲之命可也。”于是,整妆理发,相敬如宾。至晚,离枕而卧。青青问及碧仙逃贼情状,仙从头备细述之。且曰:“吾在此虽颇放心,而离乡之日,未卜存亡,不知家君怎般凄楚也?”说讫,呜呜咽咽。青青亦嗟叹不已。  一日碧仙欲回乡省探父母,青青曰:“贼尚屯据盛府,攻打城池,郎君那里去得。”仙曰:“吾正欲探此消息,相机而行,不足忧也。”青青曰:“欲探消息,吾遣数人代去,何必亲履险途。”碧仙曰:“吾思亲之心,结不可解。虽不能遽归乡里,愿得一见故墟,亦可少慰耳。”青青苦留不住,乃曰:“君既要去,亦须告知父亲。”仙曰:“然。”遂出前寨,见柳遇春,具道回乡探亲之意。遇春亦以盗贼为言,仙曰:“吾随机而动,可止则止,可行则行,不必虑也。”遇春曰:“公子如此决意,焉敢强留。”仙喜而退。是夜,仙与青青,各诉衷曲,彻夜不眠。比及向明,遇春遂邀仙饮饯。既毕,遇春已令人整顿行装。仙复回见青青,青青曰:“郎君此去,何日来耶?”仙曰:“多则一月,少则半月。”青青长吁曰:“相聚未几,匆匆已散,天长地阔,欲睹无从。今而后,惟幸梦中相见耳。”言讫,珠泪泫然,香腮俱湿。仙曰:“相见有日,卿其放心。”青青不已,并题一律以赠仙:

  万点飞花匝地飘,春风送客思寥寥。

  河流不似归鞍急,雁影难追去路遥。

  别泪乱随红雨落,残魂潜与白云销。

  欲知此日离情绪,十里江头几柳条。  碧仙感泣曰:“心乱如麻,不能和矣。”因亦步韵,强成一律云:

  杨花不耐乱风飘,独寄松萝慰寂寥。  关寨无边人落寞,家山不见梦迢遥。

  银缸剔尽心犹在,蜡烛烧残泪未销。

  今日分携垂柳下,离情相对一条条。

  碧仙和毕,草草起行。青青送且嘱曰:“万事小心,勿贻妾虑。”仙应诺,珍重而别。出至寨外,遇春与夫人已候路旁。遇春曰:“倘得消息也须速来,勿令人悬望也。”仙曰诺,拱手作别。取路下山,纵马加鞭,悉遵归路。忽背后有人呼曰:“公子谩些。”仙立马道旁,其人至前曰:“我青青小姐有言,恐公子路费不充,谨送白银百两,聊当饯赠。方才匆匆送别,竟忘却了。”遂把银子献上,仙推却一番方受。曰:“小姐如此盛情,教小生怎能图报,尔可代我多多拜谢,说小生没齿不忘。”乃拳拳致意而去。  行至日暮,即听得山前谷后叫杀连天。仙正勒马观望,忽背后林下,突出数骑。大喝曰:“过者何人,还不下马。”仙大惊,寻路别走。贼亦如飞赶来。仙策马奔驰,登山跃水,走至夜半,方渐按辔徐行。时值二月中旬,月明如昼。远见朦胧树色,隐隐有茅屋一间。仙腹正饿,往叩其门。俄一老妪出迎,瞿然曰:“贵人夜半降临,当有缘故?”仙曰:“吾松江人,逃贼至此。人马俱困,乞借一宵。”妪许之,遣人草舍。俄妪进膳至,仙曰:“近闻贼匪何如?”妪曰:“闻得攻打松江府城,幸得府尊李英设计守之,不致城陷。”仙自是略觉放心。次早饭毕,仙以银子酬之,妪力辞不受,仙感激不已。

  于是晓行夜宿,不问西东,行了三天,渐不闻贼。这日偶歇旅店,问主曰:“这是甚么地方?”店主曰:“此扬州府甘泉县哩。”仙暗想曰:“初意欲回故土,转意欲再往常州。怎因流寇所迫,却误走恁般远路。这也罢了,目今江南随处皆贼,从此通淮安往兖州,即消半月。何不趁此便路,过山东地暂避一时呢。”决过主意,取路而行。果然通淮安入兖州,骏马如飞,旬日已到。仙既入兖,但见士民乐业,盗贼不惊。喜曰:“吾今得安乐所矣。”遂卜居于鸣凤山之望仙岩。其山层峦叠嶂,高秀嵯峨,四面长江环绕如带。其岩则玉洞天成,石室四达,中有炼丹鼎、仙女盘、登仙梯、明镜石。白云云爱云逮,绿树菁葱,真仙境也。

  碧仙初至之日,先一夜,内有镜溪禅师,梦佛相谓曰:“明日桃大将军避难到来,吾辈切须保护。”镜溪觉而异之。明日,镜溪率众檀越伫候岩门外,恰好碧仙到来。镜溪大喜迎之,遣入方丈,率众参礼,仙亦答礼。镜溪曰:“敢请公公贵居?”碧仙曰:“敝邑松江。”镜溪曰:“莫非姓桃么?”仙曰:“然。”镜溪曰:“系避难而来否?”碧仙曰:“然,老禅师怎得知到。”镜溪笑而不答。仙曰:“小生逃贼至此,欲乞宝刹,暂借安身,未知可肯见赐?”镜溪点头曰:“相公放心,此不消说了。”是晚饭罢,镜溪秉烛谓碧仙曰:“从此小门穿过,那边有讲法堂。堂后有凌霄阁,相公可到彼歇息罢。”碧仙离坐随行,经过了杨柳亭,穿出葡萄架,弯弯曲曲,才到凌霄阁来。阁上几案杂陈,图画满挂。云窗月牖,清雅宜人。镜溪略谈片刻,已自去了。自是碧仙安居无事,或登山玩水,或听鸟看花,或饮酒云中,或吹箫月下。琢句追章,积稿成帙。闲则焚香拜佛。暗暗祷告,愿得双亲免祸,自己无殃。这不必细表。  却说那流寇,自本年正月,从浙西移徙江南。首困松江,连日攻打,围至半月,未能破城。贼营军师黄璐,因仿吕公车之法,造成数车。车广丈余,高与城等。上起板屋,下装四轮,中可伏贼百人。由车过城,如履平地。这里李公探知其实,遂于城上多竖巨木,即以辘轳转运巨石,升系木上。俟其车至,堕石击之,车悉毁碎,贼众死者甚多。次日,大驱贼兵,从东南二门,努力攻打,至暮方退。李公来日生下一计,先谕西北两门军士,切勿移动,偃旗息鼓,不许喧哗。止教些少闲人,往来城上,却要多备矢石火炮,以妨贼攻。又谕东南两门军士,悉要登城擂鼓扬旗,以示准备。这日贼营军师黄璐跨马遥望,绕城一周。回谓贼首谢骥与罗熊曰:“吾辈屯寨东南,一向攻打亦取东南,今彼悉撤兵于东南矣。东南既实,西北必虚。今夜可先遣一军,明击东南,却遣一军暗袭西北,则城可得矣。”谢骥等大喜称善。是夜,先令黄璐引贼五千,多携火把,擂鼓呐喊,虚击东南,后令大将张阿龙引贼五千,多带长梯,暗取西北。调拨毕,骥与熊亲自统贼五万,随后接应,准备入城。

  时李公见东南贼火光烛天,但擂鼓呐喊,却不攻打。暗喜曰:“彼果用明攻暗袭之计矣。”遂令西北军士藏火待之。及张阿龙引贼潜来,驾梯欲上,忽城上驳铳齐响,矢石纷飞。贼大惊,倒身而逃。李公令大开四门,冲杀出来。东南贼殊不提防,各自逃窜。李公率兵逐火剿捕,杀贼数千。谢骥罗熊知事不济,已自退了。须臾,阿龙、黄璐陆续逃回。黄璐曰:“吾闻知府李英素有才能,今日始信。然城难取,不宜久居矣。”罗熊曰:“往那方去才好?”谢骥曰:“不如取苏州,苏州百物丰盈,若得苏州胜松江几倍了。”众称是。

  次早昧旦,拔寨启行。赶数日,将至苏州城。黄璐令每人各携生草一束,倍路赶到。以草投之,草积成山,高与城等。张阿龙手执大旗,先跃城上,立杀数人。城中不及提防,辟门惊走。随后贼众一拥而入。自是贼声赫奕,远近惮之。警报至京,艺祖命兵部督捕侍郎中都曹秦良,统兵二十万以讨贼徒。师抵苏州,连战不利。时李公以松江围解,乃募附属乡勇,得数万人,杀奔苏州,剿捕流贼。一日有贼万余,从消夏湾驾桴而上,虏掠民居。李公率乡勇从后抄截之,杀其大半。李公回寨谓众曰:“贼既知我截他,明早必来挑战。可分兵为两半,一半出两旁山曲埋伏,听寨中炮响冲杀出来。一半伏在寨中,偃旗息鼓,多设弓弩,暗守寨门。彼见寨门不开,必以为怯,待他迫近悉发弓弩射之。”调拨既毕。那日谢骥等闻李公截杀,果然大怒。次早令张阿龙领贼五万,杀奔寨前。但觉阒无人声,寨门坚闭。阿龙曰:“彼怯矣。”遂驱贼众攻打。忽寨内一声炮响,驳如山裂,箭似蝗飞。阿龙知是中计,急欲退去。忽背后山谷伏兵齐出,风卷杀来。阿龙匹马当先,且战且走。贼众落后者,悉为所擒。李公令解往秦良大寨,秦良见杀得兴起,次日亲约李公一同进兵。

  时黄璐见阿龙败回,谓谢骥曰:“李英足智多谋,真我心腹之患。吾欲用反间之计,令秦良与他疑忌,良必劾其罪夺其权。若李英不得用兵,则秦良不足忧矣。”。商议未了,忽伏路马飞报说,秦良李英会合进兵,离城不远。黄璐遂令贼众开城接战,专击秦良一军,官军不能抵敌,退后便走。李公知官军无用,亦不战而逃。黄璐率众追之,且传令齐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许杀害。”贼军独追官军,不及而返。秦良回至本寨,点阅人马,折了三千。又闻李公全军而还,不伤一个。心中自觉羞怒,暗想:“今日贼众怎么都道勿杀李英,今果不伤一人半人,是何缘故?莫非李英与贼结连?我明日试令他进兵,看他举动,便可察其情弊,识其真伪了。”

  次日,秦良遣使持节,到李公营中令公进兵。说本部随后接应。公不知其意,遂统率乡勇,直捣苏城。秦良自统大军,登高观望。那边黄璐探得李公兵到,谓罗熊谢骥曰:“此是秦良疑忌李英,欲试李英情弊也。吾今计可行矣。”遂引众而出,列陈东郊。黄璐立马阵门,大呼曰:“请李府台打话。”李公跃马出到门旗,黄璐拱手婉容曰:“公已立了大功,何必相迫如此。”公答曰:“吾奉天子命剿灭贼徒,若不及早改邪,教汝早晚纳首。”璐曰:“改邪归正之意筹之熟矣,今感明公威德,敢不听从。倘明公罢兵松江,吾亦不据苏州矣。”李公曰:“诚如汝言,得毋失信。”黄璐连称不敢,说讫,把手一拱,罢阵回城。李公不敢进袭,亦引兵回。时秦良在高处望得亲切,见李公与黄璐阵前谈话,不战而回,以为真的与贼结连。欲劾其罪,暗地怀恨。时李公粮饷欠缺,因遣人诣秦良大寨请粮。秦良却之,且谓“与贼有私,不战而退,养此反叛之兵何用。”使者回报,具述秦良之言。李公大惊,乃谓众曰:“秦良既不录吾功,并又诬吾罪,如此猜嫌妒忌何足与谋。吾辈若不早归,祸将及矣。”即日率众散归松江。秦良以独力难持,自觉畏怯,亦退于松江青浦县下寨。  黄璐知此消息,谓谢骥等曰:“李英既已罢兵,秦良自亦退避,此皆彼此疑忌所致也。吾今再设一计,令秦良自斩李英,英既死则良可擒矣。”于是拔寨弃苏城,迫近松江郡界屯扎。黄璐令贼散捉乡民,须臾得数人至。黄璐亲解其缚,予以酒食。且羡曰:“吾看公等皆英雄勇略之人也。”乡民大喜,欢饮至醉。黄璐曰:“吾有一事相托,列位未知谁敢应承?”众乡民都道:“我敢应承。”黄璐择一精壮乖格者问曰:“这位似更有用,未知可叫名甚么?”其人曰:“我名李三。”璐乃出一封书信,谓之曰:“汝可带此封书,偷近松江府,不必入城。却从松江府寻取青浦县而来,只要使秦良的伏路军捉得。若秦良问尔所自,尔说自府城来,若问来有何故,尔即说欲往苏州卖买。他若搜出封信,尔可如此如此答他。他必有重赏放尔回矣。”李三一一记念,藏过书信,潜往松江。却取径转来青浦,经白石岭。  时正黄昏,果为官兵巡哨所拘,解至大寨。秦良升帐问曰:“汝何人,怎么昏夜至此?”李三曰:“吾乃府城居民李三,欲往苏城贩货。不识路径,误至于此。”秦良叱曰:“苏城已为贼据,有甚么货,岂非糊乱说么。”李三故作战兢不能答。秦良愈疑曰:“此人来往不明,必有诡故。”遂教左右遍搜其身,果于襟中得一密书,层层封固。书皮写着“启上罗谢二兄台亲拆”九个字。秦良遂层拆开,书内却无别词,仅封着“核阑”二字。后有半行小字云:同盟弟李英谨订,名下并有李英戳记。秦良将核阑二字细玩一番,忽然省悟。乃谓李三曰:“此事吾已知之,汝若直招,免汝死罪。”李三犹支吾抵塞,不肯认真。秦良喝教行刑,李三乃曰:“大人听小的招来,此委系李府尊结连贼党刻期献城,故托小的寄书。实不干小的之事,求大人饶命。”秦良曰:“既如此,然原书既已拆坏,待我依旧样修书一封,汝仍带至贼营呈进。只说是李府尊原封,切勿说被我看见也。吾今就将计就计,教他们死在须臾。”即谕从军书记,即刻依原封修成,交付李三,并赏银子。秦良犹再三吩咐,切勿漏泄。李三假应过,回到贼营。黄璐唤入问曰:“事济否?”李三笑曰:“颇如尊命。”因将秦良替书呈上,并具述始末。罗熊曰:“此是甚样做作?”黄璐曰:“此是假为李英密书,书内那“核”字,拆解是十八日亥时。那“阑”字,拆解是东门。意即作李英约我们于十八日亥时,由东门取城的。却故使秦良看见,使他着实信李英与我结连。待至期我诈如约进兵,攻取东门。则秦良之信愈坚,李英之死愈速矣。李英若死,秦良其能逃乎?”罗熊等大喜,叹为好计。

  比将至期,黄璐令阿龙引贼五万,虑攻东门。且嘱曰:“秦良今夜必然提防,此去不过诈作践约,切勿深入重地,致被他截杀也。”阿龙领计先行,黄璐自率五万,随后接应。是时秦良果谓李英真欲献城,这晚遂拨官兵四路埋伏。至亥时,阿龙引贼潜至。秦良出伏兵击之,贼已先遁去了。时李英正巡城,闻外面风声不好,急令举火,满城纷然。秦良即道举火为号,大怒。  次日遣使持令,宣取李英到营。叱而责曰:“朝廷何负于汝,汝敢结连贼党,约期献城。”李公大惊曰:“这话那里说来,卑职初次保守全城,继且募兵剿贼,捐躯赴难,颇建微勋。乃大人既不表录其功,而且诬陷以罪,是何意也?”秦良曰:“汝休支吾,待本部说出汝的机关,教汝死且无怨。在昔苏城时,本部会汝合兵,不幸失利,贼追且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许杀害,此一证也。次日令汝进兵,汝但与贼私谈,不战而返,此一证也。近又截得汝的密信,是约贼于本月十八日亥时,由东门取城的。贼果如期而至,幸本部先知情弊,四面埋伏,击退贼兵,此一证也。今日机谋败露,汝还欲强辩么?”说讫,把截得的原书出示,李公看毕曰:“这实非卑职之书,必是贼辈行反间之计,大人休要误信了。”秦良叱曰:“非汝之信,那有汝的戳记?”喝教左右拿禁军中。  桃侍郎等闻知大惊,纠合张学士、苏司勋、杨孝廉并郡内诸缙绅等,联呈保结,代为辩冤。秦良那里肯准,一面移文详知督抚,一面拜表伸奏朝廷。表内具道李英与贼结连,谋为不轨,历举前三事为证。并将搜得李公密书进呈。艺祖览表,诏解李英回京,临御亲究。有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言:“李英剿贼有功,治绩素著。陛下恩深遇厚,岂敢遽怀贰心。此必贼辈畏他智能,行反间计以削其权耳。乞圣明详贰心。此必贼辈畏他智能,行反间计以削其权耳。乞圣明详察。”艺祖准奏,命大理寺狱丞暂且监囚,俟靖贼后究察。

  时李公之亲威故旧,咸以此事驰书于水平,教他速逃,以防祸及。水平屡得凶音,恸哭几绝。随即关钥门户,装束而逃。思欲潜往汴京,以探李公消息。于是经济南出兖州,跋涉月余,甚觉困顿。又因李公为官廉洁,家无私积。路费不充,只得寄寓兖州,典卖诗画作饣胡口计。不半月,声名大噪,车马填门。买字求诗,手不暇给。一时惊动了那个归家詹事,姓李名祥。住于西城之倚翠庄。平昔慷慨恢宏,品望特重。这日深聆李生名誉,亟令备马来访水平。平倒履出迎,加意款待。茶罢,各叩姓氏里居。水平答曰:“小生系本省莱州,姓李名友兰,表字楚香。落魄穷途,休得见笑。”李祥喜曰:“原来也是姓李,这就是一家了。”两下闲话半晌,李祥乃曰:“近闻贤侄词铿金玉,笔走龙蛇。盛誉传扬,如雷贯耳。兹以敝画四幅,乞题佳句,增&屋光,未知可肯见赐否?”李水平欠身曰:“愚侄学识粗疏,何堪挂齿。倘不嫌亵渎,敢效微劳。”李祥大喜,呼仆启匣,取出画图。李水平接展视之,第一幅江淹送客图,是春景。第二幅谢安赠扇图,是夏景。第三幅陶潜归隐图,是秋景。第四幅刘备访贤图,是冬景。看毕赞曰:“墨迹惨淡,情景入神,真名画也。”遂铺于案上书之。李祥曰:“怎么不先起稿?”李生笑曰:“拙稿已成腹中矣。”举笔挥洒,运动如飞。

  第一幅江淹送客图正书:  长亭春草碧黄昏,旧是江郎滴泪痕,

  惆怅一轮南浦月,千秋长照别离魂。  第二幅谢安赠扇图草书:

  赠别徒论玉与金,何如一扇意偏深,

  好教携向东阳去,留得仁风播古今。

  第三幅陶潜归隐图隶书:

  一谢荣名出帝乡,秋风江上急归航,

  故园松菊长相待,松自青青菊自黄。

  第四幅刘备访贤图篆书:

  几望茅庐意未通,鸣驺频逐落梅风,

  岂知汉国三分势,已在先生午梦中。  李祥在旁,随书随看,既毕。喜赞曰:“诗格浑脱,字法精奇。信笔挥成,愈征敏妙。有才如此,可谓名不虚传矣。”李生阁笔曰:“恭承钧命,敢献墨猪,贻玷佳图,尚希恕罪。”李祥感甚,命仆取白银四两酬之。致意曰:“蒙赐佳章,不腆润笔,祈为哂纳。”李生辞曰:“拙笔俚句,何敢言酬。既忝一家,理亦不必,即可心领罢了。”李祥再三致意,李生再三固辞。祥曰:“如此,愈令愚叔感激无地了。”言讫,辞归。

  次日,祥具酒遣使邀生。生谓使曰:“本欲拜候,何烦宠召。”乃偕使至倚翠庄。李祥接待,一如宾礼。俄而酒至,逊坐就筵。话至酒酣,李祥问曰:“观贤侄年少翩翩,才雄学富,正宜大展骥足,以取功名。乃徒溷迹于江湖城市之中,等风絮浮萍之失,所抑又何也?”李生不觉触动隐恨,泪潸潸然。欲诉真情,恐碍于事。乃另说曰:“愚侄怙恃早亡,家门冷落,零丁孤苦,口不自供。一纸功名,久屏度外矣。”李祥叹惜良久曰:“今贤侄欲作何策,以图终身。”李生曰:“控诉无门随遇而安而已。”祥曰:“此终非久计,吾有一言相问,可肯见容?”李生拱手曰:“愿听指教。”祥曰:“吾等既同一家,贤侄无亲,愚叔无子,欲效螟蛉蜾蠃,结为父子之亲,终身相托何如?”李生深思曰:“吾今浪迹无依,何不权且依附。倘异日倚他势力,得白吾父冤情,那时就为其半子,亦所分愿。”乃应曰:“叔父不以侄为不肖,鞠为义子,以拯其灾,是犹起白骨而肉之者也。敢不惟命。”李祥大喜,馆生于家。越数日,祥率生谒祭祖宗,宴会宗族,具告此意。宗族戚友等,咸称许而嘉赞之。自是钱谷簿书,宾客祭祀,事故世务,悉委李生。生闲则玩水观山,以习弓矢。李祥见其弓马娴熟,心愈羡之。尝问曰:“贤契不特文事高奇,并且武备精妙。有几多工夫岁月,却学成文武双全。”李生曰:“方今世界扰乱,各欲保身,吾已学此三年矣。”  一日持弓跨马,射鸟云游。恰好来至鸣凤山。由石径天梯逐级而上。忽闻古树深处,隐隐有洞箫声,嘹亮清腔,仙气栩栩。生入林审视,乃一俊童。因问曰:“汝却何人,恁般自在。”童停箫曰:“吾名小松,乃镜溪禅师遣以服事桃相公的。”生曰:“桃相公何人?”童曰:“相公乃江南松江人,今年逃贼至此。”生曰:“如今安在?”童曰:“今早登山,游入白云深处。叫我在此等候。”生曰:“吾欲候见一面,未知可就回来?”童曰:“相公每出游山,或晏或暮,未定归期。贵官若欲见他,请到敝岩少坐。”生大喜,令童带行。踞石穿林,来至岩下。生举目四望,真个青山绿水,茫无际涯。而泉石清奇,林壑秀美,尤极胜概。进数步,已是洞门,忽见石壁上龙蛇飞舞,墨迹淋漓。书有一律云:

  突兀神京势峭然,山容水色望无边,  玄关永锁千秋月,碧洞遥吞万壑烟。

  鹤舞云梯风树晚,龙蟠石磴老松眠,

  间排羽驾聊登览,疑是蓬莱第一天。

  诗后写“江湖散人桃白山题”八个字。李生暗赞曰:“体格庄严,声调雄壮,真雅士也。”再纵步进入殿前,恰遇镜溪禅师自西厢出,施礼相见,各通姓名。生说是本籍人,姓李名友兰,表字楚香。小松又替说欲见桃相公之意。镜溪大喜,遣诣凌霄阁待茶。李生举首,见座上又书有诗云:

  炼鼎烧丹入素秋,闲云野鹜日悠悠,

  禅关月上僧翻卷,静院花开客倚楼。

  寒树远随仙鹤舞,长桥常挂玉龙浮,

  个中悟得非非想,坐对空山碧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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