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光阴迅速似轻云,不亏还须建大功;庄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是驽骀群。欲缘否连姑埋迹,会连昌期早致君;为是青史收不住,故将彩笔谱奇文。华太太喝退小桃,向树春问道:“不知相公住居何处,高姓尊名?”
柳树春道:“小生家居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武林城内,姓柳名涛字树春,先父上杰,曾为宰相之职;小生今来贵地,欲寻访师父不遇。在圣宫前值一位女子,姓马名昭容,只因她父亲被人陷害,含冤负屈,禁在牢中。母女二人,孤苦无奈,只得把她女儿要卖五十两银子,将银欲往衙内打点书差,救她父亲出监无事。小生一时不忍,起了仁慈之心,身中无有银两,即将所带传家珠子,往宝典暂押五十两银子,赠她母亲救她丈夫出监。今日备了银利票纸,前往取赎,不料老先生欲思谋夺,不肯见还,口称失落,愿赔银两。咳!太太,这珠是先王钦赐我祖上的数代传家之宝,若然不见此珠,岂不害我欺君灭祖的声名?”
华太太道:“原来如此,难得相公为人仗义疏财!不要动气,待老身向拙夫取来奉还便了。”
即来书房里面,看见华鼎山倒在床上,口内呵唷叫不绝声。华太太来至床前埋怨道:“老爷,谁人叫你做下这无枝无叶的事?快把珠子拿出来还了柳相公,这是先王钦赐他祖上传家之宝,岂肯轻易银钱!快些拿出来,或放在哪里,待我去取来罢。”
华鼎山喘气不定应道:“在爱珠那里。”
华太太听说在爱珠处,即来至爱珠楼房,上了扶梯。原来素贞与爱珠说的树春长,树春短,果然本领高强,容颜与张金定妹妹一胞胎的美貌,姐姐你我若得此婿,也不枉人生一世。爱珠听见素贞此话,也觉动情。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太太上了扶梯,即住了口。抽身接了华太太上楼坐定,太太道:“爱珠女儿,为娘的只恨你爹一时没分晓,全然失了信义。”
爱珠道:“母亲未知为什么事?”
太太道:“素贞与你必定说知谅必已晓;如今柳相公在外,要赎还明珠,你爹将珠拿来藏你房中,不肯还他,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儿快些取出来,待为娘的拿去还那相公。”
爱珠道:“母亲,方才爹爹原拿一颗珠子与我,他说是银子买来的,并非当的。我也不晓得他什么柳相公不柳相公,珠子是我爹爹叫我收藏房中,为什么母亲要我拿出?”
太太道:“这是姓柳传家之宝,无端谋藏,于礼不该。快拿出来还他。”
爱珠道:“母亲,若要此珠拿出来,除非女儿身死,方与母亲拿去还他。” 素贞插嘴道:“母亲,姐姐发了这重誓,谅来不肯把珠子还他。倒不如拿一件东西值多银子的送与杭州相公,以为对换,奇珍宝贝,谅相公必然允从。”
太太听素贞此言,想贱人言语,有些蹊跷。我观柳相公家资巨富,人品端庄,又是官家之后,只是未知他会联姻么?倘若未有,就将二女许配了他,也不为错。等我问他端详便了。主意已定即说道:“我家并无甚珍宝,惟有描八美图一幅。”
又想道:“爱珠是我亲生,余者尽是过继螟蛉之人,我岂能零星得她们作主?”
一时又出于无奈,即抽身往自己房中,取下八美图来,至厅上道:“老身有一句话动问。未知相公贵庚几何,可曾联亲否?”
树春道:“小生年交二九,未曾结亲。不知老太太问此话何因?” 华太太笑道:“既如此,老身有一物在此,思欲对换明珠,望相公笑纳。”
树春道:“果有连城之璧,小生也难从命。”
柳兴道:“就是活狮子,活麒麟,都换不得的。”
华太太道:“老身有句话欲言,反难于出口。”
树春道:“请说无妨。”
太太道:“老身作主,把这个宝珠子存在我家为定,老身有八美图一幅相赠相公。”
柳兴说:“太太那八美图,还是吃的个么?”
树春道:“狗才,不用你多言。请问太太,何为八美图?”
华太太忙向袖中取出来展开,树春上前观看,华太太指着图上描像道:“此一个是我亲生的女儿,名叫爱珠;此一个是我过继的女儿,名叫素贞;二人年俱二九,尚未择配良缘。老身今朝亲口应承作主,明珠可放在我家,以为聘定终身礼物;未知相公意中如何?”
树春把一幅八美图看的不放,真个描得容颜活艳,身躯窈窕,个个美赛西施,妖娇夺眼。令人迷了心窍!树春听见太太只许他两个,即问道:“不知这几个便要怎么样?” 太太道:“这田素日、田素月、张金定、陆素娥、陆翠娥、沈月姑六人,虽然承继与我为义女,老身是难作主,况且金定徒从幼联姻沈解元,乃沈月姑之令兄;这断难从命。”
树春听见此话即时变脸道:“快还我珠子来,谁人贪你八美图?哪个要与你联姻?我昂然相府公子,官宦后裔,岂无千金小姐,美貌佳人,与我匹配?谁要你家这两个老婆?” 华太太被树春一番抢白,满面红了又红,再说不出话来,只是心中埋怨这两个女儿,无因强将珠子把持不还,累我被他抢白,觉得没趣,难于启齿,只得又想道:“必须如此如此哄他,必然见允。” 即赔笑道:“相公休怪老身不允六位姑娘事,相公若能博得功名,成就鳌头独占,那时讨了封诰,荣归故里,奉旨完姻,老身方才敢允。” 树春听了华太太之言,一时大喜道:“别项事情不敢夸口,鳌头独占,我柳涛易如反掌。”
柳兴道:“大爷,还是珠子好,不要受她愚弄,怎么将那纸描的来骗我们传家之宝!”
树春骂道:“胡说。”
小桃使女在旁插口道:“如今是姑爷之称了,姑爷切不可中了状元,八美图改作寿星图。” 树春听了笑道:“还要相烦姐姐,为我八位姑娘跟前赞扬一句话儿。” 即向华太太行了一礼道:“岳母请上,受小婿一拜。”
华太太连忙还礼道:“贤婿免礼罢。”
树春即起身拜别,太太再三叮嘱:“贤婿功名为重,不可荒疏。”
树春答应:“小婿晓得。”
便辞了太太,同柳兴出华府往街上游玩去了。华太太入内唤小桃吩咐说:“我虽然赠他八美图,大姑娘二姑娘由我作主许他,再无变更之理。这六位姑娘,我实难作主,料想他未必状元及第,所以胡乱许他。你不可在她们面前将我许婚姻的话露了风声。”
小桃答应:“小婢晓得。”
太太正要上楼,只听得外面大叫,连说:“打杀打杀!”
太太回头定目一看,原来是素贞之兄柴君亮,手中拿了双斧,怒气冲冲,走入内堂。太太问道:“君亮,你为什么事,如此怒气?”
君亮应说道:“俺今日保镖舟在此经过,上岸前来看看太太妹妹,来至外边,见杭州柳树春将我妹子打倒在地,俺一时推门不开,又兼手中并无寸铁,只得回船取了宣花斧前来杀这狗才。不知往哪里去了?”
太太道:“君亮不可如此,你还不知情由,这是我家老爷做此不仁之事,要谋夺柳相公传家之宝珠,被他大闹公厅,我方才与柳相公已讲明白了。老身将爱珠素贞许配他,将珠留在我家作了聘物,他还不肯,再赠他千娇八美图,方才欢天喜地兴冲冲走去。” 柴君亮说:“如此杭州柳树春,就是我的妹丈了。”
即入内楼连声恭喜,素贞爱珠二人问道:“哥哥,喜从何来?”
君亮道:“老太太与你两个结成亲事。”
当下君亮与素贞,叙些寒暄,起身辞别归去。却说树春得了八美图,胸中欢喜,满腹畅快。不信姻缘偶尔得于姑苏,妻妾重重,尽在华府之中。正行间,只见前面一间酒馆,挂了一个金字漆招牌,写的是“三山馆”。想道:“久闻三山馆大名,不免进去小饮片时。”
主仆二人入了三山酒馆,一望果然名不虚传,内中陈设齐整,十分精洁;来往之人,大半都是公子王孙。树春同柳兴上了酒楼坐下,柳兴高叫道:“店小二。”
小二慌忙上楼问道:“相公要办什么菜?我们店中,是山珍海味,奇味异品,佳肴果馅,琼浆香油,备皆有的。”
树春道:“不要许多,将那好的拿来下酒便了。”
小二随时办好,捧了酒菜上楼,树春就在酒楼之上,自斟独酌。再说刑科典吏张永林,那日无事,亦来至三山馆正要上楼饮酒。恰好柳兴看见,说道:“大爷,张相公来了。”
树春连忙立起身来,二人见过了礼,分宾主同坐一桌。张永林说:“舅兄,我在家恭候多时,为何不到我家,反来此处自己独饮?” 树春并不把方才赎当联姻的话提起,只得赔罪道:“小弟一时有事,不及奉候。”
谈话之间,小二又重整佳肴蔬品,再换熟酒。二人对饮,言语甚是投机。树春偶然回头,忽见对门楼上立着二位女子,在那里观看,容颜好似图中描的田素日、田素月姐妹二人一般。腹内猜疑不定,欲拿出图来,又碍张永林在前,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原来此二位佳人就是田素日、田素月,因看本处温天君监胜会,故在自家靠街楼上观看。姐妹二人,瞧见了树春,低言道:“姐姐,你看那对门酒楼之上,一个白面书生,好像张金定一样。”
姐妹二人,把个树春看得眼都酸了,树春便悄问道:“永兄,对门楼上是谁家宅眷?姓甚名谁?此二位姑娘,可认得么?”
张永林回头一看道:“这是田府,那楼上二位娘子,就是与舍妹结为姊妹。目下在拳法之中,讲究甚精。”
树春道:“原来如此,未知她俩父亲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
永林道:“她俩父亲是兄弟二人,皆登两榜,名田文、田武。各生一女。”
树春又问道:“令妹同为结义,敢请教令妹芳名?” 永林听了笑道:“舅兄你说此话太为不雅,舍妹已经联姻了。你问她的名,却是何意?”
树春一时自知失言,奈收不住口,随即转口道:“忝在亲谊,问问何妨。”
永林道:“如此说,舍妹名金定,承继华府螟蛉为子,早年许配南关外沈月姑之兄沈上卿,现为解元。”
树春心中暗喜,原来他妹尊容,在我手袖中。只怕解元不是你亲妹夫!二人重再斟酒,树春饮了三盅酒,醉眼把两个姑娘斜视看个不了;两位姑娘在楼口遮遮掩掩,也看这边酒楼而来。忽闻楼下闲人嚷闹走开些,迎会来了。树春同永林向楼下看迎会,果然十分热闹。只见文武执事,甚是威风,亦有妆扮戏文故事,大吹大擂。那男妇老幼,成阵成群,塞满街头,忽见一大汉骑一高头黄骠劣马,一双怪眼,从人群中观看妇女。
你道那位大汉是谁?乃是江南松江府人氏,姓宋名文宾,绰号铁门闩。还有一位胞兄绰号铁金刚,名叫宋文采。同在花千岁府中传教霸主花子林拳棒。今日闻知迎会故意坐下马来游玩,见街上的妇女甚多。一路上一直看来至田府门前,仰见楼窗之上,有一双美貌娘子,娇姿绝色。即扯住马缰,睁开两眼,仰视楼上,看个不了。街上闲人多恐怕他势强,不敢止他。树春看见大怒,向永林道:“如此无礼,实在可恶。待我打这狗奴才。”
就拿手中酒杯连酒倾打下去,铁门闩着了一惊骂道:“哪个不怕死的囚徒,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树春见他大骂,拿起酱油碟,一并望铁门闩面上抛下来。铁门闩此时大怒,拍动马头连马带人,要踏入三山店中而来。那对门楼上姐妹商量:“我们是女人家,不便去打这厮,只怕楼上少年敌他不过,倘然有失,我们齐去救他,也顾不得羞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