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花志果 下卷 二二、伪书保节

作者:《坐花志果》汪道鼎

  听到哭声萌善念 轻财仗义曲传神

  想来定是文公后 愿买黄金铸此人

  嘉兴朱生,先世本徽人。幼聪慧善读,稍长失怙恃,遂废书。

  其乡人某,远出设巨肆于嘉兴〖巨,大也;肆,店也。〗,携生往学贾〖贾,音古。〗。凡学贾者,即以肆主为师。

  生勤敏诚笃,师极爱怜之。业既成,以勤俭积百金。生故聘有妻,将谋归娶。师许之而念其资薄,复助百金,为择期而送之。

  行未十日即归,讶其速。生辞以中道被盗,尽丧其赀。念徒手回乡无益〖徒手,空手也。〗,姑俟一二年后,稍积余赀,再作归计矣。师闻其言,为之咨嗟久之〖咨嗟,叹声。〗,而不知生之非被盗也。生之南归也,至某处,舍舟遵陆。夜宿逆旅,闻邻有哭声甚哀,谛听之〖谛,音帝。谛听,细听也。〗,似妇女二人,彻旦不已〖彻旦,犹言通夜也。〗。天明,以询逆旅主人。主人曰:“言之可伤。昨哭者为姑媳二人。其姑少寡,抚一子成立,为娶妇。妇美而孝。其子完娶后,甫一年,以饥驱幕游川中〖(陶潜乞食诗)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岁得薄修,寄归以膳母〖膳母,犹言养母。〗。不足,则妇以针黹佐之〖黹,音致。针黹,刺绣也。佐,补助也。〗。近因川楚被兵,道路梗塞,已三载不通音问。适际俭岁〖际,逢也。俭岁,荒年也。〗,薪桂米珠〖(苏轼诗)尺薪如桂米如珠。(按)极言米价柴价之贵。〗,万难存活。其姑不得已,将鬻其媳〖鬻,音育,卖也。〗。昨媒者来言,有富家子艳妇之色,以三百金纳为妾,有成约矣。妇恋其姑〖恋,音练,不忍离之谓。〗,姑亦念妇贤孝不忍别,故彻夜哀号。”生闻之恻然,因细询其家氏族,及子之名号年齿相貌,主人一一言之。生因曰:“余适有事,须暂停半日再行。”主人诺而去。生归房,尽出囊中金,又伪为其子书携之往。叩其家门,一妪启门出视〖妪,威遇切,老妇之称。启,开也。〗,泪荧然〖,音刺,眼角也。荧然,有光貌。(韩愈诗)泪还双荧。〗,见生讶问曰:“客从何来?”生曰:“此是某姓否?”妪曰:“是。”“有人在川中游幕否?”曰:“有之。”询其名号,妪备述如逆旅言。生请见太夫人。妪曰:“老身即是。”因导之登堂,询其所自。生举二百金,及伪书告曰:“某贩货川中,与令郎为莫逆交〖(北史黎景熙传)与范阳卢道源为莫逆交。(按)莫逆,即至好之谓。〗。今载货南归,令郎嘱带银信,乞收存。”妪大喜,欲留生坐,详问其子行踪。生曰:“令郎旅况大好,发财巨万,不日即可旋里,书中谅备言之。某尚须赶路,不及细言。”遂作别而去。绕道归寓,即函致家中,托言被盗,请缓婚期,而身自归店。其师以其诚谨,颇倚任。

  年余复积赀归,仍宿于前逆旅。询主人以某家姑媳究竟何如。主人曰:“大是奇事!前我告客后,即于是日有远方人,携其子家书,及二百金至其家,委之而去。其姑得金后,即告媒者绝富家婚。未及数日,其子忽回,拥赀十余万,今成富室矣。顾在川中无托人带银信事,不知书自何来。疑神明悯其姑之苦节,妇之贤孝,而默佑之也。”生颔之,次日遂行。

  毕姻年余,仍赴肆。又宿于前逆旅,阻雨不得行。偶步门外,适遇邻妪肩舆过门〖肩舆,轿也。〗,生急避入。俄顷,邻生衣冠而至,邀生过其家。生不可,曰:“素昧平生,何忽蒙宠召?”笑曰:“无他事。适闻逆旅主人言,知君善书。顷将发一远信,某苦不能执笔,而记室复他出〖(汉书傅毅传)车骑将军宾宪请毅主记室。(按)专司书启者,谓之记室。〗,故以丐君〖丐,求也,乞也。〗。”生固辞,强而后可。邻生入取信稿出曰:“请依此一挥。”遂书以付之。俄顷,即有二仆出,设一椅于堂中,地下铺红氍毹〖氍毹,音衢俞。(风俗通)织毛褥曰氍毹。(按)红氍毹,即长毡毯也。〗,如将有卑幼见尊长者。生踱索堂中〖踱,音夺。踱索,闲步也。〗,不知何事。忽前媪及其子妇,皆装束整严自内出。生遑遽欲遁,二仆挟持之不得行。邻生复令媪婢数人扶生上坐,左右执其手,使不能动。于是母拜于前,子妇从于后,叩首以谢曰:“某母子夫妻,若非大恩人,何以有今日?”生坚不承曰:“萍水之人〖(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注)萍生水上,随风漂流,故人称邂逅相遇曰萍水。〗,不知何事,君乃作此恶剧〖剧,音句,戏也。〗,使我置身何地?”众罗拜毕,其母乃曰:“恩人亲持银信,面交老身。三年以来,梦寐不忘大德。虽大君子施恩不望报,然愚母子何以自安?今幸天遣相遇,不致抱恨终身。”因令其子出前后手书以为证,复往召逆旅主人示之。主人沉思久之,曰:“此无疑。”因备述生闻哭后,絮絮询其邦族,及中途折回之由。生至此始不得已,自承曰:“此不过一时恻隐之心,亦天悯母之苦节,嫂之贤孝,故假手于某尔,何敢贪天之功?”邻生因留生于其家,曰:“无以报大德,但乞小住数日,稍尽敬礼之心。”生见其意诚,为之暂留,馆于其斋中。邻生询其年长己一岁,遂请以兄礼事之,生亦乐从,彼此友爱,虽同胞弗及也。

  既知生父母未葬,因曰:“弟有典肆,距兄家不远。今年于肆傍三四里间得一地,地师言葬后,科第不绝。寒家相去既遥,且又无福以承之,吾兄善畏人知,福根深固,敢以奉献。伯父母窀穸之费〖窀穸,音屯夕。(韵会)窀穸,下棺也。〗,请以一身肩之,稍酬大德于万一。”生逊谢再三始受之。遂择日复与邻生归,相地卜葬,适年向皆吉。邻生大出己赀,为之经理,终事不费生一钱。

  既葬,邻生欲留生主典肆事,且曰:“幸有微业可给饔飧〖饔飧,音雍孙。(孟子注)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兄何事再赴嘉兴,远离乡井为?”生不可,曰:“肆东待我厚,我中道而舍之,背惠不祥。”遂辞邻生而行。及归肆,会其乡人有先至者,以生前后事,备告肆主。肆主惊喜曰:“我始以朱生为诚笃人耳,不但能见义勇为,而又能不矜不伐若此〖矜伐,皆夸也。(书经)尔维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尔维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是将有厚福。”因益倚任之。

  及肆主将殁,止一子尚幼,因举肆授之生,令以十年为期,归本银于其子。生接手后,利市十倍。及期,生总其本利核之,得银数十万。念肆主恩不忍负,举其资中分之,与肆主之子各取其半,两家皆成巨富。

  生后生二子,长嘉吉,甲戌会试亚元;次逵吉,丁丑亚元。并入词林,叠官清要,今富贵尚未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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