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林公在湖广总督任上,办理禁烟,劝惩兼施,成绩卓著。非但兴贩开馆久已绝迹,并且嗜好甚深的贫民富户,也有觉悟改悔,自愿缴出烟枪、烟膏,具结立志,服丸戒绝,全省烟害渐次肃清。林公方以为本省既树禁绝鸦片的先声,各省必然仿行严禁,就此全国的烟毒,不难一律扫除。这也是一件与民更始的善政。哪知事与愿违,各省非但不见仿行禁烟,并且听得广东已准外商运土进口,作为正当贸易,列入药材一类,纳税输运,因此各省兴贩都往广东与外商接洽,贩运烟土至内地秘密售卖,苏、浙、闽、贑等省烟禁渐弛。因此激动了林公的义愤,暗想:此番不将烟害铲除,流毒永无尽期,不仅百姓沉沦苦海,并且国家也必日渐贫弱。我既得皇上知遇深思,岂能默不一言,坐视此病国殃民的秕政实行。明知现在皇上必被穆彰阿蛊惑,以致出尔反尔,忽而严厉禁烟,忽而准予将鸦片列入药材类进口,前后自相矛盾,法令失却效用。如今却又重申禁令,但是在外商方面,固视若弁髦,偷运如故,百姓亦因此日久玩生,视若具文,吸食如故。粤督邓廷桢为人颟顸,最爱金钱,只要在他面上稍为化费些便得,断不敢与外商竭力抗争。那么我各位封坼,岂可袖手旁观,保民报国端在此时。想到这里,就提笔草就奏折,缮正颁发。折中大意谓:鸦片为误国殃民之毒物,烟不禁,民生日贫,国势日弱,行见十年之后,文无可用之士,武无可战之兵,华冑为夷,中原板荡矣。微臣身受皇上知遇深思,愿任巨难,与外商严重交涉,是否就望圣裁。
此折到京,道光帝览奏动容,朱批即来京陛见,督篆着湖北巡抚钱宝琛护理。林公接到此谕,即日交卸,眷属回转故里。那时燕儿早已嫁给史林恩为室,燕儿保护郑夫人回转侯官。林恩带着八名得力旗牌,保护林公,由水路到天津登岸。换坐驴车进京,时在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十三日。一面递折请安,一面赴恩师王鼎公馆拜见。林公本是王鼎生平最得意的门生,特设盛筵洗尘,并不请外客相陪。师生二人入座,把酒谈心,略谈些别后情形。林公劈口问道:“准许鸦片纳税进口,究竟是谁的主张?老师大人必有所闻!”王鼎叹道:“你想有谁?除了穆相,谁敢冒此大不韪,受天下人的唾骂呢?据闻是英商查顿花了三十万两,才得贿通穆相,买嘱许乃济奏请鸦片列作药材类,准予纳税进口。当时我和潘老力争无效,总想广东邓制军必持异议,不料复奏到京,并无异议。亏得你复奏反对,并经给事中许球等上疏力争;皇上方才觉悟,下谕取消鸦片进口税,重申烟禁。无如朝令夕改,等于具文,不独外商偷运如故,连带官吏也不知认真严禁,皇上才想起你在楚督任上办理禁烟成效卓著,特降面旨,召你进京,大约委派你往广东去一走了。”林公答道:“门生身受皇上知遇深思,理当报国,纵使门生赴汤蹈火,亦不敢顾惜身躯。”王鼎捻须微笑道:“以身许国,这才像封疆大吏。”师生二人说说谈谈,不多一会,就饭罢撤席。林公告辞而出,又往潘世恩及几位知己同年处拜会,直到傍晚,方才回寓休息一宵。次日即蒙召见,垂问楚省禁烟事甚详,林公详细奏对。未了道光帝说道:“粤省烟害有外商从中把持,情形与楚省不同,朕欲派卿前去,办理烟案,未知可有把握否?”林公答道:“臣去惟有矢以毅力,与外商据理力争,交涉到运回存土,嗣后不准偷运进口而后已。舍身为国,决无返顾,毕竟决裂,只好以武力作后盾,与夷商一决。”道光帝深以为然,即派为钦差大臣,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所有该省水师,兼归节制,并命吏部颁给钦差大臣关防。林公就叩头谢恩退出,等待领到关防,便向老师及各同年处辞行,陛辞出京,由直隶山东安徽驰驿前进。
林公为甚不由海道赴粤,偏要绕这远圈儿,从陆路驰驿赴粤呢?原来因陛辞出京时,奉皇上面渝,顺道密查山东、安徽、江西三省的烟害与吏治民情,不得不由陆路赴粤。
刚到江西地界,途遇大雪,不能赶路,只好投寓安歇,等待雪霁天晴,再行起程。林公历任督抚,凡遇卸任上任,总喜欢微服私行,不受地方官供应。此时正值新年,连日大雪纷飞,林公在客寓中异常寂寞,带着林恩至间壁茶坊中,喝茶消遣,顺便察访民情吏治及烟土情形。只见室中有讲评话的,说书人尚未到场,听客却已坐得满满,只留正中一座空着;林公就据空桌坐下。茶坊主人急急赶来说道:“客官对不起!这是尤大人定下的座头,他人不能占坐,客官请到柜台前泡茶吧!好在说书先生嗓音响亮,前后一样清楚的。”林公道:“叫我坐后些,那是没什关系的,不过我要问你,那尤大人是谁?他出多少钱常包这个座头呢?”茶坊主人答道:“包钱是分文不取,只因为他是协镇大人,肯赏脸到此听讲评话,已是万幸,故特设此座。”林公说道:“开茶坊将本求利,何必要去奉承他呢?”
茶坊主人低低答道:“这也有我们的难处.这位尤大人性格暴躁,不好惹得很,就是奉承得不周到,就要碰桌子,摔茶碗打人,闹出来他总是本地的官长,谁也得让他三分。老先生还是这边来坐吧!”林公道:“本来你们做生意的人,如有人出钱定的坐,我当得要相让。但姓尤的既如此蛮横,我倒要瞧瞧他,暂时在此小坐,等他来了再说。”主人没法,只好退去。
一剎那讲评话的登台,开始讲水浒。林公死坐静听,忽见两个亲兵,导引尤协镇走来。瞥见座上已有人坐着,尤协镇就勃然大怒道:“哪里来的混帐东西,敢据吾的座头?”两个亲兵亦然老不死,瞎眼贼,出声乱骂。林恩立在旁边,听了无名火直冒,恨不得赏他们几下耳刮子。林公恐怕闹出乱子来,连忙起身相让,同林恩走到柜台前落座。店主道:“老先生不听我的话,只讨骂了两声。”林公笑了一笑,也不答话,自管听书。不料尤协镇余怒未息,等到小落回,重又入娘捣妈的骂起来。两个亲兵也恶狠狠地走到林公面前,逼他去作揖赔罪,否则要送到巡检司衙门重办。林公暗想:“这个协镇太仗势欺人了。”当时不愿和他多事,使命林恩走到尤协镇面前作揖赔礼。
林公无心久坐,付过茶资,就同林恩回寓所,提笔写就两封信,派车夫立刻分送江西巡抚和提督辕门。信中大意谓:尤协镇驻防都昌,作威作福,本钦差经过,因大雪阻途,微服闲行,亲见其欺压良善。该地居民受其荼毒者,敢怒而不敢言。此等凶悍之夫,宜从速提参。云云。提督巡抚接阅此信,一面把尤协镇先行撤任,一面会同到都昌,拜会林公。哪知林公发信之后,即行启程,早巳去远了。督抚二人只得各自回辕。林公料到他们接信之后,必来拜会,故尔踏雪登程,加紧前进。路上查访民情、吏治及烟害,原属顺便兼差,并未到处认真察访,心挂着广东鸦片重案。好在大雪已霁,雪后奇寒,道上冰冻,绝无泥泞,遂得兼程前行。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方抵广东省城。粤督邓廷桢、巡抚怡良率同司道出城迎接。林公一一接见后,即偕邓督到督署中暂住,一面赁定房屋,布置行辕,整备迁入。
那粤督邓廷桢本来是颟顸之人,跟好学好,跟坏学坏,如今见朝廷特派林公为钦差大臣,来粤查办鸦片重案,自然不敢别种心思。当下将林公延入花厅,分宾主坐下,寒暄一番。林公问起土运的经过,廷桢道:“兄弟对于英商运土一案,始则由穆相字寄,准予纳税进口,并有英商查顿托买办葛东明来说,穆相业已允准,请勿持异议。兄弟恐违穆相意旨,当时故附和原议,准予进口。现在朝廷既派大人到来,一切全仗主裁,所有以前种种,也请大人包荒。”林公笑道:“我们是多年的老友,不需要客气,兄弟初到此处,情形隔膜得很,全仗老哥帮忙,随时指示,以免陨越方好。但是兄弟在京时便已闻得英商查顿为私运鸦片首领,曾化数十万巨金,贿通内外,才得准许鸦片纳税进口。常言道:擒贼擒王,现在当首拿查顿到案,勒命他将贮存夷馆及趸船上的鸦片,不问纳税不纳税,让他一律载运回去,以后不准再有入口。这个办法,老哥以为如何?”廷桢想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办法是再好没有,不过该英商已于去年冬十二月十二日请牌下澳,附搭港脚快船回国;伶仃洋趸船内,有港脚船二只亦于同月二十八日启碇回国;今年正月二十日又有港脚船、美利坚国船、小吕宋船等共计十八只,与前船一同驶去,旋据探报移泊在了洲洋面,该处为夷船回国必经之路,移泊该处,无非探听风声。最奇的去冬查顿亲来请牌下澳,向兄弟说,中国皇帝钦派湖广林制军为钦差大臣,来粤查办海口事宜,此人铁面无私,胆略过人,不是好惹的。因此请牌远避,免得横生枝节。足见老哥威震四夷,英商闻名胆落。那时兄弟尚未闻得老哥钦派来粤的消息,不知查顿从何处探得的?”林公答道:“这必是穆相受了他的重贿,防我来粤时,将查顿拘案鞫讯,吐出实情,连带他也要受到处分,故尔飞函来粤,叮嘱他远走避祸的了。”廷桢答道:“大人料事如神,本则除了穆相之外,在京文武,都与查额素昧生平,有谁和他通信呢?”二人谈论半晌,议定禁土办法。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