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施公摔下八支刑签。门子拿起,叫掌刑的伺候。皂班举起竹板,唱号五板一换,打得血流满地,每人二十。公差说:“打死小的也没处拿去,不知什么叫旱道青!”施公更加气恼,说:“再掌嘴!”又是每人五个大嘴巴,打得公差不敢出声。施公道:“抬出去,五日之内,要交旱道青!如再违限,便加重责;连官都有不是。”州官说:“是是!”不提。
单言那受刑的二名公差,方才板子、嘴巴,却不过瞒哄本官眼目。他们一马三箭,喝唱的劲儿,虚打的劲儿,官瞧着打的劲,撕皮掳肉,鲜血外冒,只是肉皮受苦,伤不着筋骨。两人见施老爷去远,忙叫人打了壶烧酒,喷在上面,用手揉了一阵子,便觉好了多半。扎挣起来,走了几步。张岐山、王朝凤拍掌,各玩笑臭骂一阵。内中有一班头,姓曹名叫栋虎,搭言说:“二位老弟,玩笑是玩笑,正事是正事。你们这差使,是奉钦差的命。依我想,这无名少姓的哪里去找?今日受了比较,刑又太重,又给了五天的限期,期内就要办好,如何是好?你们俩跟哥哥走罢!”说话之间,天晚,忽见小马儿跑进酒铺说:“三位爷们,不用喝咧!官府回衙去了。”三人闻听,忙忙站起。张、王二人也不顾疼了,同到柜上,曹栋虎写了账,奔至衙门,到里面回明了州官。穆印歧也牵挂着这宗事情,由公堂伺候大人回来,到了衙中。听见差人回来,只道是拿住了旱道青,令人忙把差人传进。三人上堂,叩见州官已毕,站在旁侧。
州官连忙说:“你二人拿住旱道青?”这公差说:“大爷听禀:这旱道青无影无形,实没法拿去。钦差大人传谕甚严,各处遍查并无影形。限满了拿不到,大人必怒生嗔,打死小的不算,还怕的是连累了大爷的前程。求闪批出城,昼夜找寻。三天内得着旱道青,保住老爷前程,我小的免受重刑。别的呈词由他办,事到临头再理论。”穆印歧听说,思前想后说:“你们混账东西,哄我来咧!我出闪批倒不要紧,好比开笼放鸟,你们无影无踪无音讯,捺下鱼头,还是叫我搞不清。我想你们三人这般心眼,倒不如我先下这绝情。”叫:“内丁!”“有。”“快快看大刑!”曹栋虎着忙说:“二爷暂且止怒,容我三人细禀。”内丁止步,又递过一阵眼色。曹栋虎一见满心欢喜。怎么说呢?
从来官向官,吏向吏。又都知道州府是个胡涂虫子。三人紧爬了半步,口尊:“老爷,暂息盛怒,容小的三人细禀,求老爷开一线之路,我三人感恩不尽。”言罢,咕咚咕咚叩头。印歧闻听,眉头一皱,生出一计说:“罢咧!既是你苦苦哀怜,老爷从宽。你同他两人,立刻把你三人家人入监。本州岛这才放心。”
遂吩咐内丁,立刻传出:将他三家人口入监,盘费官领。内丁答应。又吩咐书吏,写了闪批,急速拿进用印。霎时写完,拿来用了印。州官说:“他二人领批拿旱道青,你随本州岛办事。”又吩咐:赏他二人京钱五吊,以作路费。三人叩谢爬起。内丁送出后堂,吩咐:快把他三家人口,押赴监禁。只吓得三家男女老少,不知如何是好。众伴们看着,俱皆叹息。
张岐山、王朝凤二人,看着光景,谁人不伤心,也是无可奈何,硬着心肠说:“曹哥,你老人家为我们受累罢了!连老嫂子跟着受些囹圄之罪,我等于心何忍?”曹栋虎闻听,带笑开言说:“这不甚要紧。你们俩放心去办差。他们姐们、孩子要受一点委屈,我就不是朋友咧!”总而言之,一言难尽。直到天亮,分手出监。曹栋虎随着官府,办着差使。张岐山、王朝凤散淡游魂,出了衙门,信步而行,说些前后事故,愁眉不展。王朝凤说:“老弟,依我说咱们离了德州,进北京城里。
我有亲眷,咱们俩上那住几个月,再托人打听钦差信息。纵拿不住,差使完不了,还把家口定了什么罪名不成?施大人圣旨很紧,就不完案,他也得进京。咱们不管糨子州官,他坏不坏,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等他去了,咱们再露面接差,你看如何?”张岐山哈哈大笑,说是:“好计,好计!施不全厉害,他杀不了家口,是时候他得进京交旨。只有一件,俗语:投亲不如访友,访友不如下店。现今的世态浅薄,见咱把差使捺了,不免冷淡。咱们想着禹城有座辛集镇,集上有座小店,店东与我相好,咱投了去。慢说住两三个月,就是住一年,他也不好意思要房钱。咱们临走,也不白他。快跟着我走罢!”
二人说话之间,走到太阳平西,到了禹城的北门之外。不多时来到李集,到了店门口,二人闪目观看:只见店门收拾齐整鲜明,门柜上有一副对子,左边是:“兴隆客投兴隆店”;右边是:“发财人进发财门”。影壁上四个大字:“张家老店。”
看罢,正往里走。店小二早瞧见说:“大叔从哪里来?那阵香风刮到贱地?”张岐山说:“相公你可好,二三年不见了,你们爷们这买卖越发兴旺咧!你父亲在家,可是出外去了?”小二说:“我父上北京去了,目下就该回来了。大叔先进店罢!”二人走到店内。小二说:“请上房里坐罢,待小侄灌茶去,打脸水来。”回身拿了,送到上房说:“我到外面招呼招呼行客,你多住几天。”说罢笑嘻嘻跑到店外去了。二位公差净面,吃茶。随时就拿过酒莱饭。二人用罢,觉着困倦,早早安歇。到了次日,红日上升。他二人早早起来,净面,吃茶。王朝凤说:“你这里熟,你去弄只尖嘴来,再弄上三两斤肉。咱老哥俩解解愁闷。”岐山说:“使得,使得。”遂拿了三吊京钱,去到街上,拐弯抹角,赶到集场。闹闹哄哄,只听吆喝:“黑大豆、高梁、小米、大米、芝麻、棒子。”又往前走,瞧见驴马市,牲口不少。霎时又到鸡鸭市,成筐成担。也有几个杂货摊子,设立两旁,有干鲜菜蔬、笸箩簸箕、条筐、竹篓,诸般器用不少。暗说:这乡村小集镇,竟这样热闹。忽瞧见鸡鸭市站着一位老翁,鬓发皆白,有六七十岁,浑身褴楼,声声咳嗽。他抱着一只鸡,二目模糊,看物不准。岐山看了,良心发动,取出一吊京钱,叫声:“老者,你这鸡卖给我,给你一吊钱。”老者闻言,满心欢喜说:“我这鸡哪里值这些钱。爷们是行好的人,叫我多买几升食米。”千恩万谢的去了。
张岐山提鸡往回走,猛抬头瞧见一锅猪肉,暗说:我买生猪肉去。又走,见路南有两间土房,开着板搭,架子上吊着三四块肉,有几个人围着买肉呢!公差看罢,忙走到跟前,闪目看那卖肉的屠户:生得状貌凶恶,身高八尺,膀阔腰圆,麻面无须,粗眉恶眼,约有三十多岁;身穿蓝布衫,腰系蓝围裙,土色布的袜子,青布尖鞋。手拿一把砍刀,不住的割肉,这个一块,那个一块。只见那些人接过来就走,并不上秤,也不争论。张岐山看罢纳闷,暗暗称奇。这禹城离德州不远,怎么就两样呢?莫非是肉贵不成。正自思想,人都散去。张公差把鸡放下,用脚踏住,拿出小钱一吊,上前说:“卖肉的大哥收钱,给我割三斤硬肋。”那屠户伸手接钱,也并不数,随手捺在大钱桶内,回首把猪肉端详端详。不知怎样惹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