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巘
梁巘,字闻山,安徽亳州人。乾隆二十七年举人,官四川巴县知县。晚辞官,主讲寿春书院,以工李北海书名於世。初为咸安宫教习,至京师,闻钦天监正何国宗曾以事系刑部,时尚书张照亦以他事在系,得其笔法,因诣家就问。国宗年已八十馀,病不能对客,遣一孙传语。巘质以所闻,国宗答曰:“君已得之矣。”赠以所临米、黄二帖。
后巘以语金坛段玉裁曰:“执笔之法,指以运臂,臂以运身。凡捉笔,以大指尖与食指尖相对,笔正直在两指尖之间,两指尖相接如环,两指本以上平,可安酒杯。平其肘,腕不附几,肘圆而两指与笔正当胸,令全身之力,行於臂而凑於两指尖。两指尖不圆如环,或如环而不平,则捉之也不紧,臂之力尚不能出,而况於身?紧则身之力全凑於指尖,而何有於臂?古人知指之不能运臂也,故使指顶相接以固笔,笔管可断,指锲痛不可胜,而后字中有力。其以大指与食指也,谓之单勾;其以大指与食指中指也,谓之双勾;中指者,所以辅食指之力也,总谓之‘拨镫法’。王献之七、八岁时学书,右军从旁掣其笔不得,即谓此法。舍此法,皆旁门外道。二王以后,至唐、宋、元、明诸大家,口口相传如是,董宗伯以授王司农鸿绪,司农以授张文敏,吾闻而知之。本朝但有一张文敏耳,他未为善。王虚舟用笔祗得一半,蒋湘帆知握笔而少作字乐趣。世人但言无火气,不知火气使尽,而后可言无火气也。如此捉笔,则笔心不偏,中心透纸,纸上飒飒有声。直画粗者浓墨两分,中如有丝界,笔心为之主也。如此捉笔,则必坚纸作字,輭薄纸当之易破。其横、直、撇、捺皆与今人殊,笔锋所指,方向迥异,笔心总在每笔之中,无少偏也。古人所谓屋漏痕、折钅义股、锥画沙、印印泥者,於此可悟入。”巘少著述,所传绪论仅此。当时与梁同书并称,巘曰“北梁”,同书曰“南梁”。(选自《清史稿》
执笔论书大字,笔锋须瘦硬。盖笔锋瘦硬,落纸时极力揉挫,沈着而不肥浊,否则肥浊矣。观东坡《罗池庙》,山谷《戏米元章帖》,皆瘦硬笔锋所书,故或挫或提,肥瘦如意,必非秃笔书,秃笔无此锋芒。
吾少年学苏、米,意气轩举,多有欺人之概,晚年结构渐密,收束自然,往往近赵,而不知者以为降格。
今客告余曰:“子字去褊笔则更佳”。盖谓吾字画出锋下笔处有尖也,而不知吾之好处正在此。余历观晋右军、唐欧、虞、宋苏、黄法帖,及元明赵、董二公真迹,未有不出锋者,特徐浩辈多折笔稍藏锋耳,而亦何尝不贵出锋乎?使字字皆成秃头,笔笔皆似刻成,木强机滞而神不存,又何书之足言。此等议论皆因不见古人之故。我国朝书家张得天、汪退谷而外,吾无多让焉。
古今法帖论怀素《圣母帖》,圆浑古茂,多带章草,是其晚年笔,较《自叙帖》更佳。盖《自叙帖》犹极力纵横,而此则浑古自然矣。
智永《千字文》真书,其散者煞有意趣,其紧者圆静平和,若不着力,然此等境界最是难到。
索靖《出师颂》草书,沉着峭劲,古厚谨严,欧书多脱胎于此。又当拖开处拖开,当收紧处仍自收紧,不令松懈。
《出师颂》横平竖直,钩点挑剔,一丝不走。吾等学书以此为圭臬,则无失矣。右军《十七帖》亦此法。
《云麾碑》通体逸笔,有“天马行空"之概,如善作文者,本乎性灵,纯是天分使然。
北海《云麾将军李秀碑》较《李思训碑》更紧,有王大令笔意。今碑止存二柱础,虽残缺而神韵自在,可宝也。
北海《麓山寺碑》虽经镵洗,神采已非,而骨格坚劲,较《云麾》为胜。明俞仲蔚已言之,当以《云麾》法学之耳。《麓山寺》后《云碑》十年而出,骨力尤厚,……赵松雪全师此而趋秀媚,所以不能及也。
《云麾碑》尚飘,至《麓山寺》极沉着矣。
古人于书,大抵晚岁归于平淡,而含浑收敛,多若不经意不用力者,无复少年习代矣。
评书帖
晋人后,智永圆劲秀拔,蕴藉浑穆,其去右军,如颜之于孔。智永、虞世南、赵孟頫皆尚圆韵含蓄,是为一派。
不得执笔法,虽极作横撑苍老状,总属皮相。得执笔法,临摹八方,转折皆沉着峭健,不仅袭其貌。
《半截》、《兰亭》二碑,身份最高,须从欧、李写久,方能临摹得动。 清臣晚年书黜肥崇瘦。颜书结体喜展促,务齐整,有失古意,终非正格。《裴将军》字,看去极怪,试临之,得其仿佛,便古劲好看。
徐书画之两头用力,沉着同北海,而逊其生动。
徐浩书,收转处倔强拗折,故昔人有“抉石奔泉”之目。
苏灵芝书沉着稳适,然肥软近俗,劲健不及徐浩。
虞永兴骨力遒劲,而温润圆浑,有曾、闵气象。
学书尚风韵,多宗智永、虞世南、褚遂良诸家。尚沉着,多宗欧阳询、李邕、徐浩、颜真卿、柳公权、张从申、苏灵芝诸家。
欧、褚真书参八分。智永、虞世南、颜鲁公书折作转笔,又间参篆籀。怀素草参篆箍。右军草书转多折笔,又间参八分。于此见体格多变,宗尚难拘。
颜不及欧。欧以劲胜,颜以圆胜。欧书力健而笔圆,后学者不免匾削。欧书劲健,其势紧。柳书劲健,其势松。
欧阳询险劲遒刻,锋骨凛凛,特辟门径,独步一时,然无永师之韵,永兴之和,又其次矣。
唐人八分、楷、行兼善者,欧阳询、徐浩而已。虞、褚、李、颜、柳诸家,行楷妙,八分未精。
临欧易实恐不韵,褚易韵恐不实。
欧书横笔略轻,颜书横笔全轻,柳书横笔重与直同。人不能到而我到之,其力险;人不敢放而我放之,其笔险。欧书凡险笔必力破余地,而又通体严重,安顿照应,不偏不支,故其险也劲而稳。临欧忌细长。欧楷书精,而行多生硬。
山谷书秀挺伸拖,其摆岩处似苏,而逊其雄伟浑厚。晚年一变结构,多本北海。
王知敬书妥适过北海,然不及北海开展流逸,有天马行空之致。
勿早学米书,恐结体离奇,坠入恶道。
元章书,空处本褚用软笔书,落笔过细,钩剔过粗,放轶诡怪,实肇恶派。
子昂书俗,香光书弱,衡山书单。学董不及学赵,有墙壁,盖赵谨于结构,而董多率意也。
祝、文、董并称。董蕴藉醇正,高出余子。祝气骨过董,而落笔太易,运笔微硬,逊董一格。文书整齐,少嫌单弱,而温雅圆和,自属有养之品。
枝山书《古诗十九首》,刻《停云馆》中,古劲超逸,真堪倾倒征仲。余书学怀素,离奇诡怪,而无其瘦硬矩度,不及征仲远甚。 董元宰、张得天直接书统,卓然大家。元宰魄力弱于.元宰初岁骨弱,心怵唐贤,绝未临率更,间学柳少师亦甚劣,唯摹平原稍有可观。晚年临唐碑则大佳。然书大碑版,笔力怯弱,去唐太远,临怀素亦不佳。
文衡山好以水笔提空作书,学智永之圆和清蕴,而气力不厚劲。晚年作大书宗黄,苍秀摆着,骨韵兼善。衡山小楷初年学欧,力趋劲健,而呆滞未化。
明季书学竞尚柔媚,至玉、张二家力娇积习,独标气虽未入神,自是不朽。
学书论
用硬笔,须笔锋糅入画中,用软笔,要提得空。用软笔,管少侧,笔锋外出,笔肚著纸,然后指挥如意。用硬笔,管竖起,则笔锋透背,无涩滞之病。
作书起转收缩,须极力顿挫,笔法既得,更多临唐帖以严其结构。作书不可力弱,然下笔时用力太过,收转处笔力反松,此谓过犹不及也。
书法趋骨力刚健,最忌野。
吾等学书,若不循规矩,则潦草率意,便无长进,米字之不可早学者此耳。 学书一字一笔须从古帖中来,否则无本。早矜脱化,必面规矩。初宗一家,精深有得。继采诸美,变动弗拘。斯为不掩性情,自辟门径。 工追摹而饶性灵,则趣生;持性灵而厌追摹,则法疏。天资既高,又得笔法,功或作或辍,亦无成就也。
学书忌浮论而无实功。“爱而不学知不真,学而不笃得不深。” 结体不外分间布白、固体趁势、避让排迭、展促向背诸法。一字拆开,则各字成形,合则全体入彀。
孙过庭云:“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迫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须知终之平正,与始之平正不同;始之平正,结构死法;终之平正,融会变通而出者也。此中节次,躐等不得。学书得传法,无功夫,亦不成家也。
欧阳率更《皇甫碑》、《虞恭公碑》,皆七八十岁时书。《九成宫》在前,较《皇甫》难学。《丸成宫》气味静而风韵含蓄,《皇甫》、《虞恭公》则全凭力量刻入。
临欧不虑飘,恐不韵;临褚不虑灵,恐不实。楷书有法可守者莫如欧,盖欧书结体,毫厘不忽。
善书者,生于其地,则其地之人多学之:如河南至今多学王觉斯,湖州多学赵松雪,华亭多学董思白,皆书中之乡先生也。
褚字笔笔藏锋,而笔笔出锋。欧字易写细长。褚字忌写横。褚字崩开,写圆尤易为力。欧字则转笔直就下来,较褚尤难。
学书勿惑俗议,俗人不爱,而后书学进。
学书如穷经,先宜博涉,而后反约。不博,约于何反?
名人书法论 草参篆籀,如怀素是也;而右军之草书,转多折笔,间参八分。楷参八分如欧阳询、褚遂良是也;而智永、虞世南、颜真卿楷,皆折作转笔,则又兼篆籀。以此见体格多变,宗尚难拘。
《孔羡》、《白石神君》、魏《受禅》、《上尊号》诸碑,险劲遒迈,转折皆方,锋棱俱出,开唐人八分门仞。汉人八分,神韵浑沦,有飘逸之致;魏人八分,则险劲遒迈,力趋精刻,轩金截铁,锋骨凛然。《孔羡》等碑险劲处开欧、李之门,故知古人生辣横撑,皆非无本而然也。
唐人书多碑版,凡碑版有格,欲取格之齐,故排兵布阵,方正端严,而法胜焉。
褚遂良书全将笔提空,固是难能,然终觉轻浮,不甚沉着,所以昔人有“浮薄后学"之议。
鲁公《东方像赞》,其骨从欧出,而结体则展促方正,大小合一,满格而止,不使行间稍留余地。夫“展促方正,大小合一,务期满格”,此即颜法也。
颜鲁公作书不拘字之大小,画之多少,俱撑满使与格齐,而古意已失,徒形宽懈,终非正格也。
欧《皇甫》、《虞公》二碑是一条路,是自成一家时,其用笔用意,折处是险,峭处是险。褚字瘦硬少沉着,然自是各成一家之极品。褚字生动处即其轻飘处。
欧阳信本《化度》、《九成》二碑,犹是学王书,转折皆圆,至《皇甫》则脱尽右军蹊径,全是自己面目,《虞恭公》则又加紧矣。
李北海书全凭气力,拓开间架。若《兰亭序》、《半截碑》,力大无穷,看去却极静,此北海所以不及也。
唐碑行书,的数李北海《云麾碑》,王缙、苏灵芝诸人皆不及也。北海逸气生动,通身贯注,裴休所谓“书中仙手"者也,且有英雄盖世之概。王、苏等如战斗者,只顾得自己身耳。
欧字健劲,其势紧,柳字健劲,其势松。欧宇横处略轻,颜宇横处全轻,至柳字只求健劲,笔笔用力,虽横处亦与竖同重,此世所谓“颜筋柳骨”也。
古名家论字,只讲气骨神韵、萧疏古淡,故颜字取《郭家庙》、《元次山》、《颜家庙》、《李玄静》诸碑之古,而于《多宝塔》谓之佐吏书,以其不过写得平正圆湛耳,然亦自不易,能平正圆湛面后能古。
东坡小字,皆于挑剔钩勒处用力,中间提空,昔人谓其本于徐浩者此也。若大字则笔笔捺倒,沈入着实,不使一画轻过,故昔人又谓其有偃笔。
苏长公作书,凡字体大小长短,皆随其形,然于大者开拓纵横,小者紧练圆促,决不肯大者促、小者展,有拘懈之病,而看去行间错落、疏密相生,自有一段体态,此苏公法也。 张得天学字无多家数,少年学董,老年学米,遂成大家,并无与抗行者,无他,止是入门正,执笔好耳。然其字虽健,却不粗野,有含蕴,极苍秀。
王铎执笔得法,书学米南宫,画虽苍健,楷字少而行草多,且未免近怪,此其所以只得为名家也。铎孟津人,故河南人多学其字。王觉斯、张二水字是必传的,其所以必传者,以其实有一段苍老气骨在耳。
书法自右军后,当推智永为第一,观其《真草千字文》圆劲秀拔,神韵浑然,已得右军十之八九,所去者正几希焉。其次莫如虞伯施。伯施骨力遒劲,圆浑温润而不露圭角,颇有曾、闵气象。至欧阳率更险劲遒刻,锋骨凛然,自开门径,独步唐时,所不及智永、伯施者,无其风韵蕴蓄耳。颜、柳、楠、李则又当在三人之后也。 明祝枝山、董香光、文衡山皆大家,而首推香光。论祝枝山骨力气魄较香光尤胜,以其落笔太易,微失过硬,不如香光之柔和腴韵,故逊香光。衡山字整齐,未免太单,然彼乃有养之人,字取温雅圆和,亦另是一种道理。
张二水书,圆处悉作方势,有折无转,于古法为一变,然亦有所本。
作者:无
金石名言
(1)古之善书者多寿,心定故也。人能定其心,何事不可为。
(2)书法亦就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证于心源,妙于了悟,至于极也,亦非口手可传焉。
(3)内典《金经》云:“非法非非法。”书家悟得此诀,何患食古不化。
(4)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
(5) 清心寡欲,字生精神,是亦诚中形外之一证。
(6) 渣滓去,则清光来,若心地丛杂,虽笔墨精良,无当也。故扬子云:字为心画。
(7) 昔人有联语云:夫复何为,莫非自然。真至理名言也。作书亦当知此意。
(8) 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书亦如之。
(9) “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作书须有此气象。而其细心运意,则又如穿针者束线纳孔,毫厘有差,便不中窍。
(10) 明窗净几,笔墨精良,于时抽纸挥毫,以绘我胸中之所有,其书那得不佳!若人声喧杂,纸墨恶劣,虽技如二王,亦无济矣。
(11) 一部《金刚经》,专为众生说法,而又教人离相。学古人书,是听佛说法也。识得秦汉晋唐书法之妙,而会以自己性灵,是处处离相,得成佛道之因由也。
(12)每日焚香静坐,收拾得此心,洁洁净净,读书有暇,兴来弄笔,以自写其性情,斯能超乎象外,得其寰中矣。惜余未之能也。
(13) 作字须敬,非仅欲字好,即此是学。味明道此语,谓作字能主一无适,是亦收放心之一法。
(14)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气,不食其质。
(15心粗气浮,百事无成。书虽小道,亦须静定。
(16)冷看古人用笔,勿参以杂念,是亦收放心之一法。
(17)离形得似,书家上乘。然此中消息甚微,不可死在句下。
(18) 黄山谷曰:“诗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余谓书亦不可凿空强作,神与古会,便自工耳。
(19)握笔之法,虚掌实指。指聚则实,指实则掌自然虚。
(20)死指活腕,书家无等等咒也。指死则笔直,腕活则字灵。
(21)逆笔起,最得势。褚河南书,都逆起,隶法也。
(22)字须笔笔送到,到笔锋收处,笔仍提直,方能送到。
(23)作楷须明隶法,作隶切忌楷气。作隶须有万壑千岩奔赴腕下之气象。
(24)用笔最忌妄发笔力。笔锋未着纸,而手已移动,则浮而轻,盖力在外故也。
(25)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此两句极尽书法之妙。意到笔随,不设成心,是上句景象也;无垂不缩,欲往仍留,是下句景象也。
(26)初学临书,先求形似,间架未善,遑言笔妙。
(27)作楷最重宾主分明。譬如写一“日”字,左竖为宾,宜轻而短;右竖为主,宜重而长;中画为宾,宜虚而婉;下画为主,宜实而劲。
(28)笔须凌空,固也。然学者误会斯语,每走入空滑一路去。必曰气空笔实,方能无弊。
(29)无垂不缩,欲往仍留。《兰亭》之妙,尽乎此矣。
(30)书贵熟,熟则乐。书忌熟,熟则俗。未能画平竖直而遽求神妙,是犹离规矩以求巧,非吾所敢知也。
(31)书贵熟后生。
(32)书无定法,莫非自然之谓法,隶法推汉,楷法推晋,以其自然也。唐人视法太严,故隶不及汉,而楷不及晋。
(33)学楷宜由唐而晋,隶则非汉不可。
(34)汉隶笔笔逆,笔笔蓄。起处逆,收处蓄。
(35)初学,但求间架森严,点画清朗,断勿高语神妙。
(36)字之纵横,犹屋之楹梁,宜平直,不宜倾欹。
(37)笔画极繁之字,当促其小画,展其大画。如《九成宫》“凿”、“鉴”、“台”、“萦”等字皆是。
(38)古碑贵熟看,不贵生临,心得其妙,藉笔以达之,方能神似。
(39)意居笔先,形随法立。
(40)不贵多写,无间断最妙。
(41)宾主、操纵、开合、虚实、顺逆诸法,可以语人。外此,则欲语不得,有语反惑。
(42)既曰分间布白,又曰疏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何其言之不相谋耶?不知前言是讲立法,后言是论取势,二者不兼,焉能尽妙。唐代北海、河南书,真是善于取势者。
(43)欲知后笔起,意在前笔止,明乎此,则笔笔呼应,字字接贯,前后左右,自能一气相生矣。
(44)疏势不补,密势补之。《九成宫》“圣”字上画,“舜”字下点,皆补法也。若“乃”、“力”等字,左上右下皆缺势,无可补。
(45)笔法尚圆,过圆则弱而无骨。体裁尚方,过方则刚而不韵。
(46)熟能生巧,凡事皆然。书未熟而专事离奇,魔道也。弄巧成拙,不如守拙。
(47)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庄子曰:“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善夫!
(48)秦汉之书,其巧处可及,其拙处不可及。
(49)强毫弱纸,强纸弱毫,刚柔相济,书乃如志。
(50)工夫深,结体自稳;天姿好,落笔便超。
(51)渣滓未净而遽言浑厚,不可也。须俟笔无点尘,微嫌薄弱,乃向浑厚一路写去,方妙。
(52)字心贵聚,不可并头
(53)蝇头楷宜用大笔提空写,势乃开展。
(54)字越小越要清晰,稍留纤毫渣滓不得,作小楷,宜清而腴。笔头过小,虽清不腴。
(55)工夫深,虽枯亦润;精神足,虽瘦亦肥。
(56)晋人书,形不贯而气贯;唐人书,形气具贯。
(57)唐代诸贤,运笔有静躁之分,立体有夷险之别,实则殊途同归,无所分别。
(58)欧书用笔,不方不圆,亦方亦圆。学者欲其方,易板滞;欲其圆,易油滑。此中消息,最宜微会。
(59)唐人严于法,所谓法者,不过左顾右盼,前呼后应,笔笔断,笔笔连,以及修短合度,疏密相间耳。
(60)欧书貌方而意圆;褚书貌柔而意刚;颜书貌厉而意和。
(61)临汉碑宜有石气,然非拳曲之谓也。问:何谓石气?曰:不可说。
(62)颜书极神妙,以深墨重笔效之,辄不合度。问:神妙何在?曰:凡学人所不能到处,即其神妙处。
(63)学汉魏晋唐诸碑帖,须各各还他神情面目,不可有我在,有我便俗。迨纯熟后,会得众长,又不可无我在,无我便杂。
(64)古碑无不可学,如北朝诸摩崖,手不能摹,可摹以心。心识其妙,手亦从之。
(65)李北海书,每字上半右边皆极欹,至末画两边放平。欹故峭,平故稳,不独北海为然,北海其尤显者也。与其肥也宁瘦,与其肆也宁谨。
(66)褚书高明,欧书沉潜。学欧不成,刻鹄类颊鹜;学褚不成,画虎类狗。
(67)唐碑最难学,一画有一画之步位,一字有一字之步位。一画走作,即为一字之累;一字走作,即为通幅之累。若汉与六朝,自可因失得救,因难见巧,非若唐碑之一无假借也。
(68)汉隶为篆、楷中间过脉。《石门颂》篆意多;《西狭颂》楷意多。
(69)正书居静以治动,草书居动以治静。
(70)行书有真行,有草行。真行近真,而纵于真;草行近草,而敛于草。
(71)书家无篆圣、隶圣,而有草圣。盖草之道千百万化,执持寻逐,失之愈远,非神明自得者,孰能臻于至善耶。
(72)颜书贵端,骨露筋藏;柳书贵遒,筋骨尽露。
(73)山谷擘窠书,学《 鹤铭》,瘦劲清栗,真出铁石手腕。
(74)临书,易得意,难得体;摹书,易得体,难得意。
(75)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便能如人意。
(76)不熟则不成字,熟一家则无生气。熟在内不在外,熟在法不在貌。
(77)学一家书,知其好不知其恶,学诸家书,好恶了然矣。
(78)不见真迹,不知妙境;不观古刻,孰辨败笔。
(79)字有三品,曰庸,曰高,曰奇。庸之极致曰时,高之极致曰妙,奇之极致便不可知。
(80)古人法书,篇有篇法,行有行法,字有字法,画有画法,是以名帖,只字半行不可苟且。
(81)好古不知今,每每入于恶道;趋时不知古,侵侵陷于时俗。
(82)字熟必变,熟而不变者,庸俗生厌矣。字变必熟,变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
(83)初学书,先须大书,不得从小。
(84)钟太傅云:多力丰筋者胜,无力无筋者病。卫夫人云:意在笔前者胜,意在笔后者败,二语皆佳绝。
(85)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
(86)小心布置,大胆落笔。
(87)结字因时而转,用笔千古不易。
(88)篆字必须正锋,须用饱笔浓墨为之。
(89)学篆字必须博古,古器之款识,神气敦朴,可以助人。
(90)篆书中小篆、真书中小楷,非强纸不可。二体行笔,不得急就故耳。
(91)未曾从事于汉隶,而欲识晋唐楷法,恐数典忘祖,终不济事。
(92)晋唐媲美,晋以韵胜,唐以力胜;晋人法度,难以揣摩,唐人法度,历历可数。
(93)智永、世南得宽和之量,少俊迈之奇。
(94)欧阳得秀劲之骨,而乏温润之容。
(95)颜柳得庄严之貌,而失之板。
(96)李北海得豪挺之气,而失之疏窘。
(97)过庭得逍遥之趣,而失之俭散。
(98)旭、素得超逸之兴,而失之怪。
(99)米元章书得纵逸之致,惜时有谐笔。
(100)赵孟 頫得温雅之态,然过于妍媚。
作者:阮元
古石刻纪帝王功德,或为卿士铭德位,以佐史学,是以古人书法未有不托金石以传者。秦石刻曰“金石刻”,明白是也。前、后汉隶碑盛兴,书家辈出。东汉山川庙墓无不刊石勒铭,最有矩法。降及西晋、北朝,中原汉碑林立,学者慕之,转相摹习。唐人修《晋书》、南、北《史》传,于名家书法,或曰善隶书,或曰善隶草,或曰善正书、善楷书,善行草,而皆以善隶书为尊。当年风尚,若曰不善隶,是不成书家矣。故唐太宗心折王羲之,尤在《兰亭序》等帖,而御撰《羲之传》,唯曰“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而已,绝无一语及于正书、行草。盖太宗亦不能不沿史家书法以为品题。《晋书》具在,可以覆案。而羲之隶书,世间未见也。是以北朝书家,史传称之,每曰长于碑榜。
晋室南渡,以《宣示表》诸迹为江东书法之祖,然衣带所携者,帖也。帖者,始于卷帛之署书,后世凡一缣半纸珍藏墨迹,皆归之帖。今《阁帖》如锺、王、郗、谢诸书,皆帖也,非碑也。且以南朝教禁刻碑之事,是以碑碣绝少,唯帖是尚,字全变为真行草书,无复隶古遗意。即以焦山《瘗鹤铭》与莱州郑道昭《山门》字相较,体近相近,然妍态多而古法少矣。 唐太宗幼习王帖,于碑版本非所长,是以御书《晋祠铭》(贞观二十年,今在太原府。)笔意纵横自如,以帖意施之巨碑者,自此等始。此后,李邕碑版名重一时,然所书《云麾》诸碑,虽字法半出北朝,而以行书书碑,终非古法。故开元间修《孔子庙》诸碑,为李邕撰文者,邕必谕张庭珪以八分书书之,邕亦谓非隶不足以敬碑也。唐之殷氏(仲容)、颜氏(真卿),并以碑版隶、楷世传家学。王行满、韩择木、徐浩、柳公权等,亦各名家,皆由沿习北法,始能自立。
是故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宋蔡襄能得北法,元赵孟頫楷书摹拟李邕,明董其昌楷书托迹欧阳,盖端书正画之时,非此则笔力无立卓之地,自然入于北派也。要之汉、唐碑版之法盛,而钟鼎文字微;宋、元钟鼎之学兴,而字帖之风盛。若其商榷古今,步趋流派,拟议金后,名家复起,其谁与归?
[评点]作为又一篇鼓吹北碑的力作,阮元在本文中论述了北碑南帖的不同特点和南北书风的差异。刻石题匾必须用隶书,非隶不古;北派书家擅长碑榜之书,北碑中多隶意;后世碑版名家无不借鉴隶书,追踪北派,如此等等可以说是这篇文章的要点。但读者的眼光不能就此而止。阮元尊隶崇碑不是在强调它们的功用,而是在表明自己的审美观点。他之所以尊隶是因为隶有古法,之所以尊碑是因为碑版之书“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南帖飘逸妮媚之美不足贵,题署碑版古意盎然,气势雄强值得推崇,这才是蕴含于字里行间的作者的深意。
作者:笪重光
笪重光(1623年--1692年),清书画家。字在辛,号江上外史,亦称郁冈扫叶道人。江苏句容人,一说丹徒人。顺治进士,官御史,巡按江南,与明珠忤,罢归。工书画,诗亦清刚隽永,如其人。著有《画筌》、《书筏》。
《书筏》一卷,原题清笪重光撰。张氏辑《昭代丛书》本后,有杨夏吉跋,云梦楼所临法帖,卷首标笪江上先生论书,未言其为《书筏》,且云其全与阙不可知,其为《书筏》原本与否,亦不可知。编中所言书法,凡二十有九则,甚为精到,似非江上不办,然疑非《书筏》全文。后有王文治跋曰:“此卷为笪书中无上妙品,其论书深入三昧处,直与孙虔礼先后并传,《笔阵图》不足数也。”可谓推祟至极。
书筏笔之执使在横画,字之立体在竖画,气之舒展在撇捺,筋之融结在纽转,脉络之不断在丝牵,骨肉之调停在饱满,趣之呈露在勾点,光之通明在分布,行间之茂密在流贯,形势之错落在奇正。
横画之发笔仰,竖画之发笔俯,撇之发笔重,捺之发笔轻,折之发笔顿,裹之发笔圆,点之发笔挫,钩之发笔利,一呼之发笔露,一应之发笔藏,分布之发笔宽,结构之发笔紧。
数画之转接欲折,一画之自转贵圆。同一转也,若误用之必有病,分别行之,则合法耳。
横之住锋或收或出,(有上、下出之分。)竖之住锋或缩或垂,(有悬针、摇缕之别。)撇之出锋或掣或捲,捺之出锋或回或放。人知起笔藏锋之未易,不知收笔出锋之甚难。深于八分章草者始得之,法在用笔之合势,不关手腕之强弱也。
匡廓之白,手布均齐;散乱之白,眼布匀称。
画能如金刀之割净,白始如玉尺之量齐。
精美出于挥毫,巧妙在于布白,体度之变化由此而分。观钟、王楷法殊势而知之。
真行、大小、离合、正侧,章法之变,格方而棱圆,栋直而纲曲,佳构也。
人知直画之力劲,而不知游丝之力更坚利多锋。
磨墨欲熟,破水用之则活;蘸笔欲润,蹙毫用之则浊。黑圆而白方,架宽而丝紧。(肥圆、细圆、曲折之圆。白有四方、长方、斜角之方。)
古今书家同一圆秀,然惟中锋劲而直、齐而润,然后圆,圆斯秀矣。
劲拔而绵和,圆齐而光泽,难哉,难哉!
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将欲落之,必故起之;将欲转之,必故折之;将欲掣之,必故顿之;将欲伸之,必故屈之;将欲拔之,必故擪之;将欲束之,必故拓之;将欲行之,必故停之。书亦逆数焉。
卧腕侧管,有碍中锋;伫思停机,多成算子。
活泼不呆者其致豁,流通不滞者其机圆,机致相生,变化乃出。
一字千字,准绳于画,十行百行,排列于直。使转圆劲而秀折,分布匀豁而工巧,方许入书家之门。
名手无笔笔凑泊之字,书家无字字叠成之行。
黑之量度为分,白之虚净为布。
横不能平,竖不能直,腕不能展,目不能注,分布终不能工。分布不工,规矩终不能圆备。规矩有亏,难云法书矣。
作者:宋曹
宋曹,清初顺治年间书法家。字彬臣,一字邠臣,号射陵。江苏盐城人,明崇祯时官中书,入清后,隐居不仕,工诗善书。《书法约言》,一卷。彬臣夙以能书称,是编首为“总论”两篇,不作浮词,至为扼要;次为“答客问书法”一篇,发挥《笔阵图》及过庭《书谱》所言书法之意,设为问答以明之;又次“论作字之始”一篇,略叙书体变迁之迹,别无论议;最末论楷书、行书、草书三篇,切实精到,足以为法。
书法约言 总论
学书之法,在乎一心,心能转腕,手能转笔。大要执笔欲紧,运笔欲活,手不主运而以腕运,腕虽主运而以心运。右军曰:“意在笔先”。此法言也。古人下笔有由,从不虚发;今人好溺偏固,任笔为体,恣意挥运,以少知而自炫新奇,以意足而不顾颠错,究于古人妙境,茫无体认,又安望其升晋魏之堂乎!凡运笔有起止,(一笔一字,俱有起止。)有缓急,(缓以会心,急以取势。)有映带,(映带以连脉络。)有回环,(即无往不收之意。)有轻重,(凡转肩过渡用轻,凡画捺蹲驻用重。)有转折,(如用锋向左,必转锋向右,如书转肩,必内方外圆。书一捺必内直外方,须有转折之妙,方不板实。)有虚实,(如指用实而掌用虚,如肘用实而腕用虚,如小书用实处,而大书则用虚,更大则周身皆用虚。)有偏正,(偶用偏锋亦以取势,然正锋不可使其笔偏,方无王伯杂处之弊。)有藏锋有露锋,(藏锋以包其气,露锋以纵其神。藏锋高于出锋,亦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截铁之意方妙。)即无笔时亦可空手作握笔法书空,演习久之自熟。虽行卧皆可以意为之。自此用力到沉著痛快处,方能取古人之神,若一味仿摹古法,又觉刻划太甚,必须脱去摹拟蹊径,自出机轴,渐老渐熟,乃造平淡,遂使古法优游笔端,然后传神。传神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忘神之所托也。今人患在空竭心力,总不能离本来面目,以言乎神,乌可得乎?古有云:书法之要,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谓离者,务须倍加工力,自然妙生。既脱于腕,仍养于心,方无右军习气。(笔笔摹拟不能脱化,即谓右军习气。)鲁公所谓趣长笔短,常使意势有余,字外之奇,言不能尽。故学子敬者,画虎也。学元常者,画龙也。余谓学右军者,因无画之迹,亦无画之名矣。
作者:阮元
书法迁变,流派混淆,非溯其源,曷返于古?盖由隶字变为正书、行草,其转移皆在汉末、魏、晋之间;而正书、行草之分为南、北两派者,则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也。南派由锺繇、卫瓘及王羲之、献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钟繇、卫瓘、索靖及崔悦、卢谌、高遵、沈馥、姚元标、赵文深、丁道护等,以至欧阳询、褚遂良。南派不显于隋,至贞观始大显。然欧、褚诸贤,本出北派,洎唐永徽以后,直至开成,碑版、石经尚沿北派余风焉。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减笔至不可识。而篆隶遗法,东晋已多改变,无论宋、齐矣。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而蔡邕、韦诞、邯郸淳、卫觊、张芝、杜度篆隶、八分、草书遗法,至隋末唐初犹有存者。两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习。至唐初,太宗独善王羲之书,虞世南最为亲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然此时王派虽显,缣楮无多,世间所习犹为北派。赵宋《阁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
褚遂良虽起吴、越,其书法遒劲,乃本褚亮,与欧阳询同习隋派,实不出于二王。褚书碑石,杂以隶笔,今有存者,可复按也。褚临《兰亭》,改动王法,不可强同。虞世南死,太宗叹无人可与论书,魏征荐遂良曰:“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此乃征知遂良忠直,可任大事,荐其人,非荐其书。其实褚法本为北派,与世南不同。
[评点]阮元(1764-1849),清代著名学者,书家.字伯元,号芸台,晚号怡性老人.江苏仪征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历任户、兵、工部侍郎,浙、闽、赣诸省巡抚,两广、云贵总督,体仁阁大学士,卒溢文达.他历官所至,以提倡学术自任,主编《经籍纂沽》,校刻《十三经注疏》,汇刻《皇清经解》一百八十余种.在书法方面,所作《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均是书学史上重要著述,为碑学的首倡者.他的书作亦颇受时人称道.《清史稿》卷三百六十四有传.
作者:董其昌
欲观古法书,当澄心定虑,勿以粗心浮气乘之。先观用笔结体,精神照应;次观人为天巧,真率作作,真伪已得其六七矣;次考古今跋尾,相传来历;次辨收藏印识,纸色绢素,而真伪无能逃吾鉴矣。或得其结构,而不得其锋芒者,摹本也。得其笔意,而不得其位置者,临本也。笔势不联属,字形如算子者,集书也。或双钩形迹犹存,或无精采神气,此又不难辨者也。古人用墨,无论燥润肥瘦,俱透入纸素,後人伪作,墨浮而易辨。
书价以正书为标准,即如右军草书一百字,乃敌一行行书,三行行书,敌一行正书。至於《乐毅论》、《黄庭经》、《太师箴》、《画赞》、《累表》、《告誓》等书,但得成篇,即为国宝,不可计以字数。昔钟尚书绍京,不惜大费,破产求书,计用数百万贯钱,惟市得右军行书五纸,不能置真书一字,馀可知矣。惟画价弗然,山水竹石,可敌正书。人物小者及花鸟,可敌行书。人物大者及神佛图像、宫室楼阁,可敌草书。走兽鱼虫,又其下也。
鲁公《送裴将军诗》,兼正行分篆体。倏肥倏瘦,倏巧倏拙。或劲若钢铁,或绰若美女,或如冠冕大人,鸣金佩玉於庙堂之上,或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或如金刚瞋目、夜叉挺臂,或如飘风骤雨、落花飞雪,信手万变,逸态横生,所谓如壁拆、印印泥、锥画沙、屋漏痕、折钗股法兼得之者。鲁公传世数帖,余获遍观,当以此帖为最。
《筠轩清闲录》卷上
论石刻
凡欲观古帖,先观字法刻手,次观拓法,纸墨色泽末也。
凡帖以北纸北墨为佳。北纸用竖帘,其质松而厚,不甚渗墨,以手拂之,如薄云之过青天。犹隐隐见纸白处,又北用松烟,墨色清淡!不和油腊,故色淡而而纹皱,非夹纱作蝉翅拓也,凡北碑皆然。南纸坚薄,极易拓,墨用烟和腊为之。乃色纯黑而面有浮光。此南北纸墨之辨也。
钟、王书,定当以《宣示》、《力命》、《兰亭》、《乐毅》、《东方先生赞》为冠,虽摹拓失真,风韵殊胜他刻。
论墨
试墨,当用发墨砚磨。一缕如线,而鉴其光。紫光为上,黑光次之,青光又次之,白为下,黯白无光,或有云霞气为下之下。蔡君谟言:奚氏墨能削木。米元章言:古墨磨之无泡。故墨以口有锋刃而无泡者为贵,至於香味形制,鉴家略而弗论。
论古纸绢素
真古纸,色淡而匀净无杂,渍斜纹皴裂在前;若一轴前破,后加新甚众;薰纸,烟色或上深下浅,或前深後浅。真古纸,其表故色,其里必新;尘水浸纸,表裹俱透。真古纸,试以一角揭起,薄者受糊既多,坚而不裂,厚者糊重纸脆,反破碎莫举;伪古纸,薄者即裂,厚者性坚韧而不断。其不同皆可辨。
唐绢粗而厚,宋绢细而薄,元绢与宋绢相似,而稍不匀净。三等绢,虽历世久近不同,然皆丝性消灭,受糊既多,无复坚韧;以指微跑,则绢素如灰堆起,纵百破,极鲜明。嗅之自有一般古香可掬,非若伪造者。以药水染成,无论指跑丝露白,即刀刮。亦不成灰,嗅之气亦不雅也。碎裂文各有辨,长幅横卷裂纹横,横幅直卷裂纹直,各随轴势裂耳。其裂亦俨状鱼口,横联数丝,岁久,卷自两头苏开,断不相合,不作毛,掐亦苏,不可伪作。伪作者刀刮指甲尽开,丝缕直过,依旧作毛,起掐坚韧不断也,此望而可辨者。
画不重绢素,墨迹不重砑光粉泽纸,神易脱故也。
论装裱收藏
凡书画法帖,不脱落,不宜数装背。一装背,则一损精神,此决然无疑者。故元章於古背佳者,先过自揭不开,以乾纸印了,面向上,以一重新纸,四边著糊,粘桌子上,帖上更不用糊,令新纸虚弹压之,纸乾下自乾,慎不可以帖而金漆桌,揭起必印墨也。装背书画,不须用绢,故唐人背右军帖。皆錘熟软纸如锦,乃不损古纸,又入水荡涤而晒,古纸加有性而不縻,盖纸是水化之物,如重抄一过也。又元章每得古书画,不用绢补破处,用之,绢新时似好,展卷久为硬绢抵之,却於不破处破,大可惜。不用绢背帖,勒成行道,一时平直,良久舒展为坚所隐,字上却破。不用绢压四边,只用纸,免摺背重绷,损古纸。纸上书画,尤不可以绢背,虽熟绢,新终硬,致古纸墨一时苏磨。落在背绢上,且文缕绢书画面上成绢纹,盖取为骨,久之纸毛,是绢所磨也。其去尘垢,每古书一张,以好纸二张,一置书上,一置书下,自榜滤细皂角汁和水,霈然浇水入纸底,於盖纸上用活手软按拂,垢腻皆随水出,内外如是,续以清水浇五七遍,纸墨不动,尘垢皆去。复去盖纸,以乾好纸,洿之两三张,背纸已脱乃合,於半润好纸上,揭去背纸,加糊背焉,不用贴补。古人勒成行道,使宇在筒瓦中,乃所以惜字,不可剪去,破碎边条当细细补足,勿倒襯帖背,古纸随隐便破,只用薄纸,与帖齐颈相挂,见其古损断尤佳。又古纸厚者必不可揭。薄古纸云其半方,背损书画精神,一如临摹书画矣。
作者:朱履贞
朱履贞,清嘉庆年间(1796一1820)书法家.字闲泉,号闲云,浙江秀水人,生卒年不详.赵魏《书学捷要·序》曰:“闲云以布衣而工书法,尝纂《书学捷要》一篇,殚思古法,发挥意旨,于孙过庭《书谱》尤精研确核,辨析徽茫,发前贤秘奥,为后学津梁."
书学捷要[节录]
书有六要:
一气质。人禀天地之气,有今古之殊,而淳漓因之;有贵贱之分,而厚薄定焉。
二天资。有生而能之,有学而不成,故笔资挺秀秾粹者,则为学易;若笔性笨钝枯索者,则造就不易。
三得法。学书先究执笔,张长史传颜鲁公十二笔法,其最要云:“第一执笔,务得圆转,毋使拘挛。”
四临摹。学书须求古帖墨迹,模摹研究,悉得其用笔之意,则字有师承,工夫易进。
五用功。古人以书法称者,不特气质、天资、得法、临摹而已,而功夫之深,更非后人所及。伯英学书,池水尽墨;元常居则画地,卧则画席,如厕忘返,拊膺尽青;永师登楼不下,四十余年。若此之类,不可枚举。而后名播当时,书传后世。
六识鉴。学书先立志向,详审古今书法,是非灼然,方有进步。
六要俱备,方能成家。若气质薄,则体格不大,学力有限;天资劣,则为学艰,而入门不易;法不得,则虚积岁月,用功徒然;工夫浅,则笔画荒疏,终难成就; 临摹少,则字无师承,体势粗恶;识鉴短,则徘徊今古,胸无成见。然造诣无穷,功夫要是在法外,苏文忠公所谓“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是也。
夫运者,先运其心,次运其身,运一身之力,尽归臂腕,坚如屈铁,注全力于指尖.运之既久,俾指尖劲捷,运笔如飞,迨乎至精极熟,则折钗、屋漏、壁坼之妙,自然具于笔画之间,而画沙、印泥之境于是乎可得矣!或问:“周身之力如何可到?”曰:“臂肘一悬,则周身之力自至矣。”欧阳文忠公谓东坡先生曰:“当使指运笔而腕不知。”此言极运腕之致。
书之大耍,可一言而尽之。曰:笔方势圆。方者,折法也,点画波撇起止处是也,方出指,字之骨也;圆者,用笔盘旋空中,作势是也,圆出臂腕,字之筋也。故书之精能,谓之遒媚,盖不方则不遒,不圆则不媚也。书贵峭劲,峭劲者,书之风神骨格也。书贵圆活,圆活者,书之态度流丽也。横画起轻而收重,竖画起重而收轻。古人谓横画竖起,竖画横起,此言似难解而易知也。盖书中笔画,必有棱侧方笔,即三折势是也。如竖画之起,其上须有方势,方则左右皆有棱角;左右既有棱角,则似横起,非真正横起也。横画之理亦然。
故学书第一执笔,执笔欲高,低则拘挛。执笔高则臂悬,悬则骨力兼到,字势无限。虽小字,亦不令臂肘著案,方成书法也。
学书要识古人用笔,不可徒求形似,若循墙依壁,只寻辙迹,则疵病百出。
学书未有不从规矩而入,亦未有不从规矩而出,及乎书道既成,则画沙、印泥,从心所欲,无往不通。所谓因筌得鱼,得鱼忘筌。
书法劲易而圆难。夫圆者,势之圆,非磨棱倒角之谓.乃八面拱心,即九宫法也。然书贵挺劲,不劲则不成书,藏劲于圆,斯乃得之。
分书乃变古隶而为之者,以楷法而用篆笔,笔锋中出,藏锋敛锷,惟用波撇以伸之,与真书“永”字八法用笔不同。诀曰:方劲古折,斩钉截铁。然笔画要须俯仰起伏,参以篆意,始有生动之趣。学书不辨八分楷法,难免庸俗。盖八分实兼众体之长,能悟此理,方足法书。夫书虽多体,而用笔一也,然笔意可参,而形体不可杂乱也。
书有筋骨血肉,前人论之备矣,抑更有说焉?盖分而为四,合则一焉。分而言之,则筋出臂腕,臂腕须悬,悬则筋生;骨出于指,指尖不实,则骨格难成;血为水墨,水墨须调;肉是笔毫,毫须圆健。血能华色,肉则姿态出焉;然而肉生于筋骨,筋骨不立,则血肉不能自荣。故书以筋骨为先。
凡学书,须求工于一笔之内,使一笔之内,棱侧起伏,书法具备;而后逐笔求工,则一字俱工;一字既工,则一行俱工;一行既工,则全篇皆工矣。断不可凑合成字。
欧阳正书,刻励劲险,碑字偏于长;颜鲁公正书,沉厚郁勃,碑字偏于肥;褚河南深于用笔,字势似软弱;李北海笔画遒丽,字形多宽阔不平;米襄阳奇逸超迈,体势似疏散;苏文忠公书,得晋、宋风格,用笔丰而多扁;赵文敏虽摹二王碑刻,颇似张司直。然各家书法,真书与行书不同,碑字与小楷异形,当究其用笔,弗仅摹形似。
冯钝吟谓:“明朝人字,一笔不可学。”盖指明之季世,人效董思白,用羊毛弱笔,作软媚无骨之书而言也。
历观古帖,凡长画皆平,是以行间整齐,无倾侧之患。唯李北海行书,横画不平,斯盖英迈超妙,不拘形体耳。 孙虔礼草书《书谱》全法右军,而三千七百余言,一气贯注,笔致俱存,实为草书至宝。初学草书,但置帖于前而画之,先尽其势,次求其笔,令心手相应,乃是捷径。若遽伸纸研墨,对帖描摹,辄至畏难而退。
前人评书,亦有偏徇失实、褒贬不公处,至于赵文敏书法,虽上追二王,为有元一代书法之冠,然风格已谢宋人。至诋以“奴书”者,李伯桢之失实也;誉之以祥云捧日,仪凤冲霄者,解学士之偏徇也。夫右军书圣也,梁武帝《书评》止云:“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而解之评赵则越右军而上之矣。
作者:项穆
项穆,明代万历年间书法家。元汴子,字德纯,号贞元,亦号无称子。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官中书。工书法,于晋唐名家,罔不该会,而心摹手追者逸少,稍稍降格,亦不减欧阳询,与世父元淇齐名,有《双美帖》行世。所著有《书法雅言》、《元贞子诗草》。
《书法雅言》一卷,有沈思孝序。穆父元汴鉴藏书画,甲于一时。穆承其家学,耳濡目染,故于书法特工,因抒其心得,撰为是书,凡十七篇,曰:书统、古今、辨体、形质、品格、资学、规矩、常变、正奇、中和、老少、神化、心相、取舍、功序、器用、知识。大旨以晋人为宗,而排苏轼、米芾书,虽持论稍为过高,而终身一艺,研求至深,综观全编,论旨一贯,条理井然,独抒心得,无剽袭苟且之弊,行文大体拟孙过庭《书谱》,气息亦颇纯厚,在明季著书中,实为仅见。
书统
河马负图,洛龟呈书,此天地开文字也。羲画八卦,文列六爻,此圣王启文字也。若乃龙凤龟麟之名,穗云科斗之号,篆籀嗣作,古隶爰兴,时易代新,不可殚述。信后传今,篆隶焉尔。历周及秦,自汉逮晋,真行迭起,章草浸孳,文字菁华,敷宣尽矣。然书之作也,帝王之经纶,圣贤之学术,至于玄文内典,百氏九流,诗歌之劝惩,碑铭之训戒,不由斯字,何以纪辞。故书之为功,同流天地,翼卫教经者也。夫投壶射矢,犹标观德之名;作圣述明,本列入仙之品。宰我称仲尼贤于尧、舜,余则谓逸少兼乎钟、张,大统斯垂,万世不易。第唐贤求之筋力轨度,其过也,严而谨矣;宋贤求之意气精神,其过也,纵而肆矣;元贤求性情体态,其过也,温而柔矣。其间豪杰奋起,不无超越寻常,概观习俗风声,大都互有优劣。明初肇运,尚袭元规,丰、祝、文、姚,窃追唐躅,大都畏难。夫尧、舜人皆可为,翰墨何畏于彼?逸少我师也,所愿学是焉。奈自祝、文绝世以后,南北王、马乱真,迩年以来,竞仿苏、米。王、马疏浅俗怪,易知其非;苏、米激厉矜夸,罕悟其失。斯风一倡,靡不可追,攻乎异瑞,害则滋甚。况学术经纶,皆由心起,其心不正,所动悉邪。宣圣作《春秋》,子舆距杨、墨,惧道将日哀也,其言岂得已哉。柳公权曰:心正则笔正。余则曰:人正则书正。取舍诸篇,不无商、韩之刻;心相等论,实同孔、孟之思。六经非心学乎?传经非六书乎?正书法,所以正人心也;正人心,所以闲圣道也。子舆距杨、墨于昔,予则放苏、米于今。垂之千秋,识者复起,必有知正书之功,不愧为圣人之徒矣。
作者:丰坊
丰坊,明代嘉靖年间书法家。字人翁,又字存礼,更名道生,号南禺外史。浙江鄞人。官至吏部考功主事。为人逸出法纪外,而书学极博,五体并能,诸家自魏、晋以及明,靡不兼通,盖工于执笔者也。然坊平生好作伪书,至今为世厉垢。
《书诀》,弇州四部稿作。笔诀。是编皆论学书之法,而尤注意于篆籀。此选论笔诀书势四段、论篆法三段和次论古文、大篆、小篆、隶书各一段。原书所列法帖书迹,极为繁佚,综计所载目录,几占全书十分之八九。所载书迹目录,今佚者颇多,故删去不录。末一段论悬腕用笔之法,亦可供参考。
昔人传笔诀云:“双钩悬腕,让左侧右,虚掌实指,意前笔后。”论书势云:“如屋漏痕,如壁坼,如锥画沙,如印印泥,如折钗股。”自钟、王以来,知此秘者,晋则谢安石、郗方回、庾稚恭、张君祖,宋则羊敬元、薄钦叔,齐则王简、穆伯宝,梁则萧景乔,萧挹、陶弘景、孙文韬,陈则蔡征、毛喜、陈伯智、智永禅师,隋则史陵、薛道衡、丁道护、赵文渊,唐则欧阳信本、虞伯施、诸登善、薛纯陀、薛嗣通、孙过庭、钟绍京、贾膺福、李泰和、贺季真、李太白、张伯高、杜子美、颜清臣、柳诚悬、钱藏真、张从申,五代则杨凝式、释彦脩,赵宋则蔡君谟、周子发、先清敏公、苏子美、黄鲁直、米元章、黄长睿、杨补之、姜尧章,金则赵周臣,元则胡汲仲、赵子昂、仲穆、巙子山、宣伯絅、薛宗海、仇仁近、黄晋卿、傅汝砺、俞伯贞、曹世长、陈叔夏、饶介之、揭曼硕、陈象贤、叶敬常、吴主一、龙子高,本朝唯宋景濂、仲珩、杨孟载、王叔明、端木孝思、陶晋生、陈文东、曾子启、先曾祖通奉府君、谢原功、陈继善、袁德骧、李贞伯、陆子渊、文徴仲、祝希哲数公而已。虽所就不一,要之皆有师法,非孟浪者。古语云:“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斯为下矣。”永、宣之后,人趋时尚,于是效宋仲温、宋昌裔、解大绅、沈民则、姜伯振、张汝弼、李宾之、陈公甫、庄孔暘、、李献吉、何仲默、金元玉、詹仲和、张君玉、夏公谨、王履吉者,靡然成风。古法无余,浊俗满纸。况于反贼李士实、娼夫徐霖、陈鹤之迹,正如蓝缕乞儿,麻风遮体,久堕溷厕,薄伏通衢,臃肿蹒,无复人状。具眼鼻者,勇避千舍,乃有师之如马一龙、方元涣等,庄生所谓“鲫且甘带”,其此辈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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