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右任
我写字没有任何禁忌,执笔、展纸、坐法,一切顺乎自然……在动笔的时候,我决不因为迁就美观而违犯自然,因为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美。
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因为自然之波澜以为波澜,乃为致文。泥古非也,拟古亦非也。无古人之气息,非也;尽古人之面貌亦非也。以浩浩感慨之致,卷舒其间,是古是我,即古即我,乃为得之。
二王之书,未必皆巧,而各有奇趣,甚者愈拙而愈妍,以其笔笔皆活,随意可生姿态也。试以纸覆古人名帖仿书之,点画部位无差也,而妍媸悬殊者,笔活与笔死也。
标准草书自序
文字乃人类表现思想、发展生活之工具。其结构之巧拙,使用之难易,关于民族之前途者至切!现代各国印刷用楷,书写用草,已成通例;革命后之强国,更于文字之改进,不遗余力。传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事虽细,可以喻大。且今之所谓器者,乃挟之与各国各族竞其优劣,观夫古今民族之强弱,国家之存亡,天演公例,良可畏也!然则广草书于天下,以求制作之便利,尽文化之功能,节省全体国民之时间,发扬全族传统之利器,岂非当今急务欤!
吾国草书之兴,以草篆草隶为权兴。秦汉以来,其用日增,其法日进,其称日繁,约而言之,可成三系:
一曰“章草”,解散隶体粗书之者也。其为法:利用符号,一长也;字字独立,二长也;一字万同三长也。当时作者,实有远见。所措创业未竟,而定型遂成,以致不能进步!汉张芝、吴皇象、晋索靖皆一时领袖。张书遗迹渺然,但可于两汉遗简,想像神采;皇象《急就章》,索靖《月仪》、《出师颂》,可谓章草范本。然全体繁杂之字,简单化者不过十之三四,其于赴急应速之旨,固本达也。 二曰今草,继章草而改进者也。其为法:重形联,去波磔,符号之用加多,使转之运益敏,大令所谓穷伪略之理,极章纵之致者,最为得之。虞世南云:“王廣、王洽、逸少、子敬,俯拾众美,会兹简易,制成今体,乃穷奥旨。”以王氏之多才,为风气之领导,景众既广,研讨弥笃,一字组织有多至数十式如阁帖所示者,创作精神之惊人,可以想见。或谓当时作家,自矜博赡,故生变化,以竞新赏;实则流传笔札,皆为试验之作,未及验定耳!陈僧智永,书真草千字文八百本盖有志统一体制,以利初学者。而唐以功令者取士,干禄字书,应运以作。草书遂离实用而入于美艺矣!唐太宗尤爱《兰亭序》、《乐毅论》,故右军行楷之妙,范围有唐一代。《十七帖》之宏逸卓绝,反不能与狂草争一席之地,虽有孙过庭之大声疾呼,而激流所至,莫之能止。
三曰狂草,草书中之美术品也。其为法:重词联,师自然,以诡异呜高,以博变为能,张颠索狂,振奇千载。《肚痛》、《自叙》,可为代表。一笔草、连绵草,古虽有之,而成系统,开脉流,实自此绐。散氛埃于大地,而曰“挥毫洛纸如云烟”,亦可异矣!然其组织之巧,用笔之活,于法理变化,多所启发;且如索师晚年合作,矩鑊甚严,其贡献之大,唐以后作家,远不逮也!
隋唐以来,学书者率从千文习起,因之草书名家多有千文传世,故草书社选标准之字,不能不求之于历来草圣,更不能不先之于草圣千文。一因名作聚会,人献其长,选者利益,增多比较;一因习用之字,大半已俱,章法既立,触类易通。斯旨定后,乃立原则:曰易识,曰易写,曰准确,曰美丽,依此四则,以为取舍。字无论其为章为今为狂,人无论其为随为显,物无论其为纸帛、为砖石、为竹木简,唯期以众人之所欣赏者,救灾供众人之用;并期经此整理,习之者由苦而乐,用之者由分立而统一,此则作者唯一之希望也。
吾国习称,文之善者曰文豪,草之善者曰草圣,谓之重视草书也可,谓之高视草书也亦可。故善之者,或许其通神,或赞其入道,或形容其风雨驰骤之状,或咨嗟其喜怒性情之寄,而于字理之组织,则多所忽略!非之者,又谓草书之人,技艺之细,四科不以此求备,博士不以此讲试,而于易简之妙用,则不大复致思,此草书所以之晦,亦即草书之所以难也。今者代表符号之建立,经历来圣哲之演土进,偶加]排比,遂成大观,所谓草书妙理,世人求之毕生而不能者,至今乃于平易中得之,真快事也。
作者:陈槱
陈槱,南宋绍熙年间书法家,陈几之孙,长乐(今属广东)人。生平事迹不详。
《负暄野录》二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旧本题陈槱撰,不著时代,卷末有至正七年王东跋。是书上卷论石刻者五则,其前汉无碑及古碑毁坏两说,未经人道。言篆法一则,谓作篆仍宜用笔尖,持论甚详。言诸家书格者七则。下卷言学书之法者四则,言笔墨纸砚者十二则,俱甚精到。此书《宋史·艺文志》不为著录。此选自《知不足斋丛书》,录十四则,不分卷次。
总论古今石刻
古者金铜等器物,其款识文字皆以坯冶之后镌刻,非若今人就范模中径铸成者。余于武陵郡开元寺铁塔上见镌刻经咒之属,皆是冶铸后为之。至于石刻,率多用粗顽石。又字画入石处甚深,至于及寸。其镌凿直下,往往至底乃反大于面,所谓如蠹虫钻镂之形,非若后世刻削丰上锐下,似茶药碾槽状。故古碑之乏也,其画愈肥;近世之碑之乏也,其画愈细。愈肥而难漫,愈细而易灭。余在汉上及襄岘间亲见魏、晋碑刻如此。兼石既粗顽,自然难坏,后世石虽精好,然却易剥缺。以是知古人作事不苟,皆非今人所能及也。前汉无碑
《集古目录》并《金石录》所载,自秦碑之后,凡称汉碑者,悉是后汉。其前汉二百年中,并无名碑,但有金石刻铭识数处耳。欧阳公《集古目录》不载其说,第于答刘原父书尝及之。赵明诚云:“西汉文字世不多有,不知何为希罕如此,略不可晓。”然《金石录》却载有阳朔砖数字,故云希罕,言不多,非无也。余尝闻之尤梁溪先生袤云:“西汉碑,自昔好古者固尝旁采博访,片简只字,搜括无遗,竟不之见。如阳朔砖,要亦非真。非一代不立碑刻,闻是新莽恶称汉德,凡所在有石刻,皆令仆而磨之,仍严其禁’不容略留。至于秦碑,乃更加营护,遂得不毁,故至今尚有存者。”梁溪此言,盖有所援据,惜不曾再叩之。余因记范石湖题虏中项王庙诗云:“人间随事有知音。”新取秦,其事亦尔,可发识者一笑。近世洪景伯丞相著《隶释》,却有前汉哀帝元寿中郫县一碑,或谓乃后人伪为者。按《石湖集》有七十二塚诗云:“一棺何用塚如林,谁夏如公负比心。为说群胡为封土,世间随事有知音。”注云“在讲武城外,森然弥望,北人比常增封之”云云。此以为项王庙诗,恐是误记。
古碑毁坏
赵德甫谓所著《金石录》寿于二千卷所载之碑,由今观之,信然。石刻固易朽之物,其如随时废兴,摧毁非一。前辈所载,元祐中,丞相韩玉汝帅长安,修石桥,督责甚峻,村民急以应期,悉皆磨石刻以代之,前人之碑尽矣。余又闻萧千岩云:“蔡拱之访求石碑,或蹊田害稼,村民深以为苦,悉鑱凿其文字,或为柱础帛碪,略不容存留。”又自乱离而来,所在城堡攻战之处,军兵率取碑凿为炮石,摧毁无余。凡此皆是时所遭,其仆坏之门,殆非一端,盖亦碑刻之一厄会也。
作者:解缙
解缙(1369年—1415年),明学术家、书法家。字大绅,吉水(今属江西)人。二十岁举进士,上万言书批评明太祖,罢官八年。议论无所顾虑,为人所忌,后于狱中遇害。永乐初任翰林学士时,曾主持纂修《永乐大典》,很受成祖重视。著有《文毅集》、《春雨杂述》。
《春雨杂述》摘自《丛书集成初编》。其中论述书法的有“学书法”、“草书评”、“评书”、“书学详说”、“书学传授”等部分。
学书法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精。大要须临古人墨迹,布置间架,捏破管,书破纸,方有功夫。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钟丞相入抱犊山十年,木石尽黑。赵子昂国公十年不下楼。巙子山平章每日坐衙罢,写一千字才进膳。唐太宗皇帝简板马上字,夜半起把烛学《兰亭记》。大字须藏间架,古人以箒濡水,学书于砌,或书于几,几石皆陷。
草书评
学书以沉著顿挫为体,以变化牵掣为用,二者不可缺一。若专事一偏,便非至论。如鲁公之沉著,何尝不嘉?怀素之飞动,多有意趣。世之小子谓鲁公不如怀素,是东坡所谓“尝梦见王右军脚汗气”耶!评书
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门。故自羲、献而下,世无善书者。惟智永能寤寐家法,书学中兴,至唐而盛。宋家三百年,惟苏、米庶几。元惟赵子昂一人。皆师资,所以绝出流辈。吾中间亦稍闻笔法于詹希原,惜乎工夫未及,草草度时,诚切自愧赧耳。永乐丙戌六月十八日书。
书学详说
书肇于庖牺,笔墨纸研,皆世古用,后世异其制尔。《书》称作会,纪于太常,非可以力削为。而《诗》称彤管,知非始于蒙恬也。三者仿此。今书之美自钟、王,其功在执笔用笔。
执之法,虚圆正紧,又曰浅而坚,谓拨镫,令其和畅,勿使拘挛。真书去毫端二寸,行三寸,草四寸。掣三分,而一分着纸,势则有铁,掣一分,而三分着纸,势则不足。此其要也。而擫捺、钩揭、抵拒、导送,指法亦备。其曰擫者,大指当微侧,以甲肉际当管傍则善。而又曰力以中驻,中笔之法,中指主钩,用力全在于是。又有扳罾法,食指拄上,甚至而奇健。撮管法,撮聚管瑞,草书便;提笔法,提挈其笔,署书宜,此执笔之功也。
若夫用笔,毫厘锋颖之间,顿挫之,郁屈之,周而折之,抑而扬之,藏而出之,垂而缩之,往而复之,逆而顺之,下而上之,袭而掩之,盘旋之,踊跃之,沥之使之入,衄之使之凝,染之如穿,按之如扫,注之趯之,擢之指之,挥之掉之,提之拂之,空中坠之,架虚抢之,穷深掣之,收而纵之,蛰而伸之,淋之浸淫之使之茂,卷之蹙之,雕而琢之使之密,覆之削之使之莹,鼓之舞之使之奇。喜而舒之,如见佳丽,如远行客过故乡,发其怡;怒而夺激之,如抚剑戟,操戈矛,介万骑而驰之也,发其壮。哀而思也,低回戚促,登高吊古,慨然叹息之声;乐而融之,而梦华胥之游,听钧天之乐,与其箪瓢陋巷之乐之意也。
是其一字之中,皆其心推之,有絜矩之道也,而其一篇之中,可无絜矩之道乎?上字之于下字,左行之于右行,横斜疏密,各有攸当。上下连延,左右顾瞩,八面四方,有如布阵;纷纷纭纭,斗乱而不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破。昔右军之叙《兰亭》,字既尽美,尤善布置,所谓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鱼鬣鸟翅,花须蝶芒,油然粲然,各止其所。纵横曲折,无不如意,毫发之间,直无遗憾。近时惟赵文敏公深得其旨,而詹逸庵之于署书亦然。今欲增减其一分,易置其一笔、一点、一画,一毫发高下之间,阔隘偶殊,妍丑迥异。学者当视其精微得之。是以统而论之:一字之中,虽欲皆善,而必有一点、画、钩、剔、披、拂主之,如美石之韫良玉,使人玩绎,不可名言;一篇之中,虽欲皆善,必有一二字登峰造极,如鱼、鸟之有麟、凤以为之主,使人玩绎,不可名言:此钟、王之法所以为尽善尽美也。
且其遗迹偶然之作,枯燥重湿,浓淡相间,益不经意肆笔为之,适符天巧,奇妙出焉。此不可以强为,亦不可以强学,惟日日临名书,无恡纸笔,工夫精熟,久乃自然。言虽近易,实为要旨。先仪骨体,后尽精神。有肤有血,有力有筋。其血其肤,侧锋内外之际;其力其筋,毫发生成之妙。丝来线去,脉络分明。描搨为先,傍摹次之。双钩映拟,功不可阙。对之仿之,如灯取影;填之补之,如鉴照形;合之符之,如瑞之于瑁也;比而似之,如睨伐柯;察而象之,详视而默记之,如七十子之学孔子也。愈近而愈未近,愈至而愈未至,切磋之,琢磨之,治之已精,益求其精,一旦豁然贯通焉,忘情笔墨之间,和调心手之用,不知物我之有间,体合造化而生成之也,而后为能学书之至尔。此余所以为书之详说也。
作者:傅山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力不专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谁为用九者,心与孥是取。永兴逆羲文,不易柳公语。未习鲁公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
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董香光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凌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难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见,而遂称孟頫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著。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
题自临兰亭后
向见邢太仆家所抚定武兰亭,一味整齐标致,较今诸所引行兰亭颇悬都鄙,比之唐临绢本则不无安勉之别矣。及见胡世安所得秘府十六种第一卷,及褚河南临本,于今野本天渊绝也。始想书评龙跳虎卧之语,非无端造此景响虚誉,今人抹索不得也。褚临本已尔,不知右军真迹复当奈何。吾悬拟龙跳似之,尚恐虎卧不尽其变。
跋孔宙碑
缓案、急挑、长波、郁拂八字,颇尽隶书之微,若翘首、扬尾、直剌、邪制,又专指八分玺法,直邪全似用刀矣,而劲笔亦尔。
散论
作小楷,须用大力,柱笔著纸,如以千金(斤)铁杖柱地。若谓小字无须重力,可以飘忽点缀而就,便于此技说梦。写黄庭经数千过,了用圆锋,笔香象力,竭诚运腕,肩背供筋骨之输,久久从右天柱涌起,然后可语奇正之变。
小楷走波不难,而勒落尤难,刻亦难之,此法书者,勒者,皆等闲置去。
写字只在不放肆,一笔一画,平平稳稳,结构得去,有甚行不得。静光好书法,收此武拔甫数纸,皆是兢业谨慎时作,惜乎死矣。静光颇学此笔法,而青于兰矣。 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不信时,但于落笔时先萌一意,我要使此字为如何一势,及成字后与意之结构全乖,亦可以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手熟为能,迩言道破。王铎四十年前字极力造作,四十年后无意合拍,遂能大家。
晋自晋,六朝自六朝,唐自唐,宋自宋,元自元,好好笔法近来被一家写坏,晋不晋,六朝不六朝,唐不唐,宋元不宋元,尚焕焕姝姝自以为集大成,有眼者一见,便窥见室家之好。
唐林曰:此为董文敏说法。
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盖自兰亭内稍变而至此,与时高下,亦由气运,不独文章然也。
吾极知书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纸笔主客互有乖左之故也。期于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神至而笔至,天也,笔不至而神至,天也。至与不至,莫非天也。吾复何言,盖难言之。
楷书不自篆隶八分来,即奴态不足观。此意老索即得,看急就大了然。所谓篆隶八分,不但形相,全在运笔转折活泼处论之。俗字全用人力摆列,而天机自然之妙竟以安顿失之。按他古篆隶落笔,浑不知如何布置,若大散乱而终不能代为整理也。写字不到变化处不见妙,然变化亦何可易到。不自正入,不能变出。但能正入,自无婢贱野俗之气。然笔不熟不灵,而又忌亵,熟则近于亵矣。志正体直,书法通于射也。元阳之射而钟老竟不知,这不亵之道也,不可不知。 吾八九岁即临元常,不似。少长,如黄庭、曹娥、乐毅论、东方赞、十三行洛神,下及破邪,无所不临,而无一近似者。最后写鲁公家庙,略得其支离。又朔而临争座,颇欲似之,又进而临兰亭,虽不得其神情,渐欲知此技之大概矣。老来不能作小楷,然于黄庭,曰厉其微,裁欲下笔,又复千里。
字与文不同者,字一笔不似古人即不成字,文若为古人作印板,当得谓之文耶?此中机变不可胜道,最难与俗士言。
字亦何与人事,政复恐其带奴俗气,若得无奴俗习,乃可与论风期日上耳,不惟字。
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钟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老夫实实看破地,工夫不能纯至耳,故不能得心应手。若其偶合,亦有不减古人之分厘处。及其篆隶得意,真足吁骇,觉古籀真行草隶,本无差别。
真行无过兰亭,再下则圣教序。两者皆无善本。若必求善本而后临池,此道不几乎息耶?近来学书家多从事圣教,然皆婢作夫人。圣教比之兰亭,已是辕下之驹,而况屋下架屋重儓之奴?赵子昂善抹索得此意,然楷中多行,殊不知兰亭行中多楷也。即兰亭一记,世之脍炙定武之一,以余视之,无过唐临绢本。此可与知者言,难与门外人语。若以大乖论之,子敬尚不可学,何况其他。开米颠一流,子敬之罪;开今日一流,米家之罪。是非作者之罪,是学之者之过也。有志者断不堕此恶道。此余之妄谈,然亦见许有瞻有识之同人,不敢强人之同我也。
凡事天胜天,不可期人,纯天矣。不习于人而自欺以天,天悬空造不得也。人者天之使也,勤而引之,天不深也,写字一道,即具是倪,积月累岁自知之。
混目冒躁之士,曰粗豪,粗非豪也。果豪矣,必不粗也。且道卯君中书者,喜其粗耶,亦属其锐而长耶?如以粗也,缉羊牛毛如指、如臂、如腹,何难?岂不中用哉?何必兔脊狸背鼠须之选也。
汉隶之不可思议处,只是硬拙,初无布置等当之意。凡偏旁左右宽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机。今所行圣林梁鹄碑,如模中物,绝无风味,不知为谁翻抚者,可厌之甚。
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适发明者一笑。
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何有?吾家为此者,一连六、七代矣,然皆不为人役,至我始苦应接俗物。每逼面书,以为得真。其时对人作者,无一可观。且先有忿懑于中,大违心手造适之妙,真正外人那得知也。然此中亦有不传之秘。强做解人又辄云能辩吾父子书法,吾独为之掩口。大概以墨重笔放、满黑枒杈者为父,以墨轻笔韶、行间明媚者为子。每闻其论,正詅痴耳。三二年来,代我笔者,实多出侄仁,人辄云真我书。但知子不知侄,往往为我省劳。悲哉,仁径舍我去一年矣。每受属抚笔,酸然痛心,如何赎此小阮也。乙卯五月偶记。
作者:黄庭坚
《兰亭叙草》,王右军平生得意书也。反复观之,略无一字一笔不可人意,摹写或失之肥瘦,亦自成研,要各存之以心会其妙处尔。
---《跋兰亭》
《兰亭》虽是真行书之宗,然不必一笔一画以为准,譬如周公、孔子,不能无小过,过而不害其聪明睿圣,所以为圣人。不善学者即圣人之过处而学之,故蔽于一曲,今世学《兰亭》者多此也。鲁之闭门者曰:“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可以学书矣。
---《跋兰亭》余在黔南末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李翘叟出褚遂良临右军书《文赋》,豪劲清润,真天下之奇书也。
---《书右军文赋后》
右军尝戏为龙爪书,今不复见。余观《瘗鹤铭》,势若飞动,岂其遗法耶?欧阳公以鲁公书《宋文贞碑》得《瘗鹤铭》法,详观其用笔意,审如公说。
---《题瘗鹤铭后》
余尝论近世三家书云:“王著如小僧缚律,李建中如讲僧参禅,杨凝式如散僧入圣。当以右军父子书为标准。”观予此言,乃知远近。
---《跋法帖》 大令草法殊迫伯英,淳古少可恨,弥觉成就尔。所以中间论书者,以右军草人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也。余尝以右军父子草书比之文章,右军如左氏,大令似庄周也。由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尔。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欲深晓杨氏书,当如九方皋相马,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
---《跋法帖》
余尝评书,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至如右军书,如《涅口经》说“伊字具三眼”也。此事要须自体会得,不可立论便兴诤也。
---《题绎本法帖》
王氏书法以为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盖言锋藏笔中,意在笔前耳。承学之人更用《兰亭》、“永”字以开字中眼目,能使学家多拘忌,成一种俗气。要之右军二言,群言之长也。
---《题绎本法帖》
钟大理表章致佳,世间盖有数本,肥瘠大小不同,盖后来善临拓本耳。要自皆有佳处,两晋士大夫类能书,笔法皆成就,右军父子拔其萃耳。观魏晋间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大都犹有古人风泽,略可想见。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
---《题绎本法帖》观江南李主手改草表,笔力不减柳诚悬,乃知今世石刻,曾不能得其仿佛。余尝见李主与徐铉书数纸,自论其文章笔法政如此,但步骤太露,精神不及。此数字笔意深稳。盖刻意与率尔为之,工拙便相悬也。
---《跋李后主书》 颜鲁公书虽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军父子笔法。书家多不到此处,故尊尚徐浩、沈传师尔。九方皋得千里马于沙丘,众相工犹笑之。今之论书者多牡而骊者也。
---《跋洪驹父诸家书》
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今世号能书者数家,虽规摹古人自有长处,至于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所谓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与也。建中靖国元年五月乙巳观于沙市舟中。同观者刘观国、王霖,家弟寂向,小子相。
---《题东坡字后》
余尝论右军父子翰墨中逸气破坏于欧、虞、褚、薛,及徐浩、沈传师几于扫地,惟颜尚书、杨少师尚有仿佛。比来苏子瞻独近颜、杨气骨,如《牡丹帖》,甚似白家寺壁。百馀年后,此论乃行尔。
---《跋东坡帖后》 东坡书随大小真行皆有妩媚可喜处。今俗子喜讥评东坡,彼盖用翰林侍书之绳墨尺度,是岂知法之意哉!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芋芋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
---《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
少年以此增来乞书,渠但闻人言老夫解书故来也尔,然未必能别功口也。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为少年言,土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老夫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平居终日,如含瓦石,临事一筹不画,此俗人也。”虽使郭林宗、山巨源复生,不易吾言也。
---《书增卷后》
旧为陈诚老作此书,不知乃归杨广道已数年。余滴黔南道出尉氏,广道持以相访,茫然似不出余手,梵志所谓“吾犹昔人非昔人者耶”!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净几,笔墨调利,可作数干字不倦,但难得此时会尔。
---《书自作草后》 往时王定国道余书不工,书工不工是不足计较事,然余未尝心服。由今日观之,定国之言诚不谬。盖用笔不知禽纵,故字中无笔耳。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岂易言哉!
---《自评元祐间字》
东坡先生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馀”宽绰而有馀,如《东方朔画像赞》、《乐毅 论》、《兰亭禊事诗叙》、先秦古器科斗文字。结密而无间,如焦山崩崖《瘗鹤铭》,永州磨崖《中兴颂》,李斯《峄山》刻秦始皇及二世皇帝沼。近世兼二美,如杨少师之正书、行、草,徐常侍之小篆。此虽难为俗学者言,要归毕竟如此。如人眩时五色无主,及其神澄意定,青黄皂白亦自粲然。学书时时临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书细看,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
---《书赠福州陈继月》凡学书欲先学用笔。用笔之法欲双钩回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问,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欲学草书,须精真书,知下笔向背,则识草书法,草书不难工矣。
---《跋与张载熙书卷后》
元符二年三月十三日,步自张园看酥醾回,烛下试宣城诸葛方散卓,觉笔意与黔州时书李白《白头吟》笔力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后百年如有别书者,乃解余语耳。张长史折钗股,颜太师屋漏法,王右军锥画沙,印印泥,怀素飞鸟出林,惊蛇人草,索靖银钩虿尾:同是一笔,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与能者争衡后世不朽,则与书艺工史辈同功矣。---《论黔州时字》
近世士大夫书,富有古人法度唯宋宣献公耳。如前翰林侍书王著书《乐毅论》及周兴嗣《千字》笔法圆劲,几似徐会稽,然病在无韵。如宣献公能用,徐季海笔,暮年摆落右军父子规摹,自成一家,当无遗恨矣。
---《跋常山公书》
幼安弟喜作草,携笔东西家动辄龙蛇满壁,草圣之声欲满江西。来求法于老夫,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纳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双萧然矣。幼安然吾言乎?
--- 《书家弟幼安作草后》 余书姿媚而乏老气,自不足学。学者辄萎弱不能立笔,虽然笔墨各系其人工拙,要须韵胜耳。病在此处,笔墨虽工不近也。又学书端正则窘于法度,侧笔取研往往工左尚病右。正书如右军《霜寒表》,大令《乞解台职状》,张长史《郎官厅壁记》,皆不为法度病其风神。至于行书,则王氏父子随肥瘠皆有佳处,不复可置议论。近世惟颜鲁公、杨少师特为绝伦,甚妙于用笔,不好处亦抚媚,大抵更无一点一画俗气。比来士大夫惟荆公有古人气质而不端正,然笔间甚遒。温公正书不甚善,而隶法及端劲似其为人。
---《论书》 昔予大父大夫公及外祖特进公,皆学畅整《遗教经》及苏灵芝《北岳碑》,字法清劲,笔意皆到,但不入俗人眼尔。数十年来,士大夫作字尚华藻而笔、不实,以风樯阵马为痛快,以插花舞女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笔也。客有惠棕心扇者,念其太朴,与之藻饰,书老杜“巴中”十诗。颇觉驱笔成字,都不为笔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笔,恨不及二父时耳。下笔痛快沉著,最是古人妙处,试以语今世能书人,便十年分疏不下。顿觉驱笔成字,都不由笔。
---《书十棕心扇因自评之》
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
---《李致尧乞书书卷后》
予学草书三十馀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顾异于今人书者,不纽提容止强作态度耳。
---《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
古人有言:“大字无过《瘗鹤铭》,小字莫学痴冻蝇,随人学人成旧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字自不案古体惟务排叠,字势悉无所法,故学者如登天之难。凡学字时,先当双钩,用两指相叠蹙笔压无名指,高提笔,令腕随己意左右。然后观人字格则不患其难矣,异日当成一家之法焉。
---《论写字法》
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苏才翁有悟处而不能尽其宗趣,其馀碌碌耳”。
---《跋此君轩诗》 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写便如人意。古人工书无他异,但能用笔耳。
---《论书》
草书妙处须学者自得,然学久乃当知之。墨池笔家,非传者妄也。
---《论书》
肥字须要有骨,瘦字须要有肉。古人学书学其二处,令人学书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丑恶处,乃其可慨然者。
---《论书》
楷法欲如快马人阵,草法欲左规右矩”,此古人妙处也。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澹,乃人微耳。
---《论书》
作者:陈绎曾
陈绎曾,元代元统至元年间书法家。字伯敷,处州(今属浙江)人。[此从《元史》说,《元诗选》作归安(今属浙江)人。]举进士,官至国子助教。口吃而精敏异常,诸经注疏,多能成诵,文辞汪洋浩博,与陈旅齐名。又善真草篆书,著有《文说》、《文筌》、《行文小谱》。《翰林要诀》一卷,分十二章:一执笔法,二血法,三骨法,四筋法,五肉法,六平法,七直法,八圆法,九方法,十分布法,十一变法,十二法书。各法中俱立种种名目,有本于前人者,有其自创者。前人论书颇以此书为重,也有以为此书涉于繁琐,徒令学者目眩神昏不知所主。姑备一说,未可墨守。
第一 执笔法
擫 大指骨下节下端用力,砍直如提千钧。
捺 食推著中节旁。此上二指主力。
钩 中指著指尖钩笔下。
揭 名指著指外爪肉际揭笔上。
抵 名指揭笔,中指抵住。
拒 中指钩笔,名指拒定。此上二指主转运。
导 小指引名指过右。
送 小指送名指过左。此上一指主来往。右名拨镫法,拨者笔管著中指名指尖,圆活易转动也。镫即马镫,笔管直则虎口间如马镫也。足踏马镫浅,则易出入;手执笔管浅,则易转动也。
右指法。枕腕 以左手枕右手腕。
提腕 肘著案而虚提手腕。
悬腕 悬著空中最有力。今代惟鲜于郎中善悬腕书,余问之,瞑目伸臂曰:胆、胆、胆。
右腕法。大凡学书,指欲实,掌欲虚,管欲直,心欲圆。右手法。
撮管 以拨橙指法撮管头,大字草书宜用之,书壁尤佳。
镞(扌部,同促)管 以大指小指倒垂执管,促三指攒之,就地书大幅屏障。
捻管 大指与中三指捻管头书之,侧立案左,书长幅钓字。
握管 四指中节握管,沈著有力,书诰勅牓疏。
右变法。第二 血法
蹲 七分三折,管直心圆。
驻 七分力到水聚。
提 三分大指下节骨竦水下。
捺 九分力满。
过 十分疾过。
衄 三分三摇笔杀力。
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也。笔尖受水,一点已枯矣。水墨皆藏于副毫之内,蹲之则水下,驻之则水聚,提之则水皆入纸矣。捺以匀之,枪以杀之、补之,衄以圆之。过贵乎疾,如飞鸟惊蛇,力到自然,不可少凝滞,仍不得重改。抢 各有分数,圆蹲直抢,偏蹲侧抢,出锋空抢。第三 骨法
提 竦大指下节骨下端,提尾驻飞。
纵 和大指下节骨下臼,蹲首驻捺衄过。
字无骨,为字之骨者,大指下节骨是也。提之则字中骨健矣,纵之则字中骨有转轴而活络矣。提者大指下节骨下端小竦动也,纵者骨下节转轴中筋络稍和缓也。
第四 筋法
藏 首尾蹲抢。解“藏”“度”二字,则无死笔,活处在筋也。
度 中间空中飞度。
字之筋,笔锋是也。断处藏之,连处度之。藏者首尾蹲抢是也,度者空中打势,飞度笔意也。右字法。一画亦要藏、度,不专是断处,连处。中指下贯上,左贯右’笔中柔。
名指上贯下’右贯左,笔中韧。
右指法。
第五 肉法捺满。
提飞。
字之肉,笔毫是也。疏处捺满,密处提飞;平处捺满,险处提飞,捺满即肥,提飞则肥者毫端分数足也,瘦者毫端分数省也。右字法。
笔 字一寸,蹲七厘,提五厘,捺九厘,画一分。以是为率,清劲递减三厘。初学提活、蹲轻则肉圆,老成提紧、蹲重则肉赲趑。如万岁枯藤赲\趑电信笔互M5—力出字斗K此坞
纸 强弱有分数’笔力临时斟酌之。水太质则肉散’太燥则肉枯。干研墨则湿点笔’湿研墨则干点笔。墨太浓则肉滞’太淡则肉薄。粗即多累’积则不匀。
磨墨之法’重按轻推’远行近衍。
砚 池宽面细,每夕一洗’则水墨调匀,血肉得所。陨石惟取细涧停水’酞石惟取续涩么墨弟之邦关宝宝,
凡磨墨不得用砚池水’令墨滞笔泣’须以水滴汲新水临时斟酌之。凡书不得自磨墨’令手颤、筋骨大强’是大忌也。
初学须用佳纸今后不怯’须用恶笔今后不择笔。
有用笔分数’通论纸、墨、砚等。
作者:钱泳
古来书碑者,在汉、魏必以隶书,在晋、宋、六朝必以真书,以行书而书碑者,始于唐太宗之《晋祠铭》,李北海继之。
余弱冠时辄喜学山谷书,虽老学见之,亦为称赏不置,心甚疑焉。因求教于林蠡槎先生,先生一见泳书,便云:“子错走路头矣。”因问曰:“将奈何?”先生曰:“必学松雪翁书,方能退转也。”后见冯定远论山谷诗,以为江西粗俗槎丫之病,一入笔端,便九牛拨不出,必以义山、西昆诸体退之,乃悟先生之言之妙。由此观之,山谷之诗与书皆不可沾染一点。余谓文衡翁老年书亦染山谷之病,终逊于思翁,沈石田无论矣。
(宋四家)学鲁公者唯君谟一人而已,盖君谟人品醇正,字画端方,今所传《万安桥碑》,直是鲁公《中兴颂》,《相州画锦堂记》,直是鲁公《家庙碑》,独行草书又宗王大令,不宗《争坐位》一派。
米书不可学者过于纵,蔡书不可学者过于拘。米书笔笔飞舞,笔笔跳跃,秀骨天然,不善学者,不失之放,即失之俗。
有唐一代之书,今所传者,唯碑刻耳。欧、虞、褚、薛,各自成家,颜、柳、李、徐,不相沿袭,如诗有初、盛、中、晚之分,而不可谓唐人诸碑尽可宗法也。大都大历以前宗欧、褚者多,大历以后宗颜、李者多,至大中、咸通之间,则皆习徐浩、苏灵芝及集正《圣教》一派而流为“院体”,去欧、虞渐远矣。今之学书者,自当以唐碑为宗。唐人门类多,短长肥瘦,各臻妙境;宋人门类少,蔡、苏、黄、米,俱有毛疵。学者不可不知也。
近日所称海内书家者,有三人焉:一为诸城刘文清公,一为钱塘梁山舟侍讲,一为丹徒王梦楼太守也。或论文清书如枯禅入定,侍讲书如布帛菽粟,太守书如倚门卖俏。余谓此论太苛。文清本从松雪入手,灵峭异常,而误于《淳化阁帖》,遂至模棱终老,如商鼎、周彝,非不古而不适于用。侍讲早年亦宗赵、董,唯自壮至老,笔笔自运,不屑依傍古人,故所书全无帖意,如旧家子弟,不过循规蹈矩,饱暖终身而已。至太守则天资清妙,本学思翁,而稍沾笪江上习气。中年得张樗寮察真迹临摹,遂入轻挑一路,而姿态自佳,如秋娘傅粉,骨格清纤,终不庄重耳。
思翁于宋四家中独推服米元章一人,谓自唐以后,未有过之,此所谓僧赞僧也。盖思翁天分高绝,赵吴兴尚不在眼底,况文征仲、视希哲辈耶!元章出笔实在苏、黄之上,唯思翁堪与作敌。然二公者,皆能纵而不能伏,能大而不能小,能行而不能楷者,何也?余谓皆坐天分过高之病,天分过高则易于轻视古人,笔笔皆自运而出,故所书如天马行空,不受羁束,全以天分用事者也。
董思翁尝论宋四家书皆学颜鲁公,余谓不然,宋四家皆学唐人耳。思翁之言误也。如东坡学李北海,而参以参寥;山谷学柳诚悬,而直开画兰画竹之法;元章学褚河南,又兼得驰骤纵横之势;学鲁公者唯君谟一人而已。……总之,宋四家皆不可学,学之辄有病,苏、黄、米三家尤不可学,学之不可医也。
坡公书昔人比之飞鸿戏海,而丰腴悦泽,殊有禅机。余谓坡公天分绝高,随手写去,修短合度,并无意为书家,是其不可及处。其论书诗曰:“我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自请不学可。”又曰:“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真能得书家玄妙者。然其戈法殊扁,不用中锋,如书《表忠观碑》、《醉翁亭记》、《柳州罗池庙碑》之类,虽天趣横溢,终不是碑版之书。……余年过五十,自分无有进境,亦不能成家,拟以苏书终其身,孰知写未三四年,毛疵百出,旋复去之。乃知坡公之书未易学也。 或问余宋四家书既不可学,当学何书为得?余曰:“其唯松雪乎!”松雪书用笔圆转,直接二王,施之翰牍,无出其右。前朝如祝京兆、文衡山俱出自松雪翁,本朝如姜西溟、汪退谷亦从松雪出来,学之而无弊也。唯碑版之书则不然。碑版之书必学唐人,如欧、褚、颜、柳诸家,俱是碑版正宗,其中着一点松雪,便不是碑版体裁矣。或曰:“然则何不径学唐人,而必学松雪,何也?"余曰:“吾侪既要学书,碑版翰牍须得兼备,碑版之书其用少,翰牍之书其用多,犹之读三百篇,《国风》、《雅》、《颂》不可偏废,书道何独不然。"
张丑云:“子昂书法温润闲雅,远接右军,第过为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非正论也。褚中令书,昔人比之美女蝉娟,不胜罗绮,而其忠言谠论,直为有唐一代名臣,岂在区区笔墨间,以定其人品乎?
思翁书画俱是大作手,其画宗北苑,而兼得大小米之长,尚茬第二乘。唯书法无古无今,不名一格,而能卓然成家,盖天资高妙,直在古人上也。余尝见思翁一画卷,用笔淹润,秀绝人寰,后有款云:“时年八十又一。"又见一书卷,临锺、王、虞、褚、颜、柳及苏、黄诸家,后有题云:“此数帖余临仿一生,才得十之三四,可脱去拘束之习。“书时年亦八十一。夫以思翁之天资学力,尚作书作画,老而不衰,自成大家也。
米元章、董思翁皆天资清妙,自少至老笔未尝停,尝立论临古人书不必形似,此聪明人欺世语,不可以为训也。吾人学力既浅,见闻不多,而资性又复平常,求其形似尚不能,况不形似乎?
作者:蔡襄
钟、王、索靖法,相近张芝又离为一法。今书有规矩者王、索,其雄逸不常者,皆本张也。旭、素尽出此流,盖其天资近者,学之易得门户。学书之要,唯取神、气为佳,若模象体势,虽形似而无精神,乃不知书者所为耳。尝观《石鼓文》,爱其古质,物象形势有遗思焉。及得《原叔鼎器铭》,又知古之篆文,或多或省或移之左右上下,唯其意之所欲,然亦有工拙。秦汉以来,裁得一体,故古文所见止此,惜哉!
宋·蔡襄《宋端明殿学士蔡忠惠公文集》卷三十四
唐初,二王笔迹犹多,当时学者莫不依仿,今所存者无几。然观欧、虞、褚、柳,号为名书,其结构字法皆出王家父子,学大令者多放纵,而夕羲之投笔处皆有神妙。予尝谓篆、隶、正书与草、行通是一法。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岂有异哉。然其精粗,系性之利钝,学之浅深,古人有笔冢、墨池之说,当非虚也。
宋·蔡襄《宋端明殿学士蔡忠惠公文集》卷三十四
近世篆书,好为奇特,都无古意。唐李监通于斯,气力浑厚,可谓篆中之雄者。学者宜如此说,然后可与论篆矣。
长史笔势,其妙入神,岂俗物可近哉?怀素处其侧,直有仆奴之态,况他人所可拟议。
张长史正书甚谨严,至于草圣,出入有无,风云飞动,势非笔力可到,可谓雄俊不常者耶。
颜鲁公天资忠孝人也,人多爱其书,书岂公意耶。闽中无佳石,以坚木刊字,往往有予笔迹,模刻多或失真。自今年来眼昏,求书者一切谢绝,向时子弟辈多蓄予字,皆为人持去。余有澄心纸百幅,李庭珪墨数丸,皆人间罕见者,当作诸家体以传子孙,其余非故人不能作手书,子弟辈得余书者当自收之。
每落笔为飞草书,但觉烟云龙蛇,随手运转,奔腾上下,殊可骇也,静而观之,神情欢欣可喜耳。《兰亭》模本秘阁一本,苏翁家一本,粗有法度精神,其余不足观也。石本唯此书至佳,淡墨稍肥,字尤美健可爱,或云出千河北李学究家,今王公和所藏也。
《瘗鹤文》非逸少字。东汉末多善书,唯隶书最盛(今八分)。晋、魏之分,南北差异,钟、王楷书,为世所尚。元魏间尽习隶法,自隋平陈,中国多以楷隶相参(今存者《李德林碑》,褚书《三龛碑》是也,《瘗鹤文》字有楷隶笔,当隋代书,世云逸少,殊无仿佛也。
以上均摘自:
宋·蔡襄《宋端明殿学士蔡忠惠公文集》卷三十四古之善书者,必先楷法,渐而至于行草,亦不离乎楷正。张芝与旭变怪不常,出于笔墨蹊径之外,神逸有余,而与羲、献异矣。襄近年粗知其意,而力已不及,乌足道哉!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七十三
右汉熹平中碑在南阳界中,字已摩(或作磨非)灭不可识,独其碑首大字仅存,其笔画颇奇伟,蔡君谟甚爱之。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一百三十六
右有道先生《叶公碑》,李邕撰并书,余集古所录。李邕书颇多,最后得此碑于蔡君谟。君谟善论书,为余言:邕之所书,此为最佳也。
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一百三十九
《阴符经序》则蔡君谟以为柳书之最精者。云:“善藏笔锋。”与余之说正相反,然君谟书擅当世,其论必精,故为志之。
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一百四十二
蔡君谟云:子敬放肆豪迈与右军差异,临学之家必谨其辨矣。
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一
氵点者,字之眉目,全借顾盼精神,有向有背,随字形势安扠(应作插)。一横画者,字之肩背,欲其落重、行轻、高滚、斜按四诀,有往皆收之法,起落合宜之妙,不宜太弯,亦不宜太直。 丨直画者,字之体骨,欲其上短、下长、中努、傍楞四法,竖正勾精有起止,所贵长短合宜,结束坚实。丿左撇乀右捺 撇捺者,乎之乎足,伸缩异度,变化多端,要如鱼翼鸟翅,有翩翩自得之状。乚剔 亅挑挑剔者,字之步履,欲其诚实屈伸,峻疾之妙。乛转摺转摺者,方圆之法,摺欲少驻,驻则有力,转欲不滞,滞则不遒。 丨悬针悬针者,笔欲极正,自上而下,端若引绳,若垂而复缩,缩谓之垂露,此必至精至熟,然后□之古人遗墨,得其一点一画,皆昭然绝异者,以其用笔精妙故也。
明·陈桐《内阁秘传字府》
书法惟风韵难及,虞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华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言语求觅也。
清·左因生《书式》上
作者:郑杓
郑杓,元代泰定年间书法家。字子经,莆田(今属福建)人,一说仙游人。泰定中官南安县教谕。与陈旅为文字交,精于字学。刘有定,字能静,号原范,与郑杓同郡、同时人。生平事迹不详。《衍极》五卷,据明刻本选入。其书自苍颉迄元代,凡古人篆籀以至书法之变,皆在所论。凡五篇,篇各一卷。一至朴,略叙书学原始及能书人名;二书要,叙各种书体及辨碑帖之真伪,推本六书,崇尚篆隶,三造书,论书法之邪正,兼及字学诸书并古碑之美恶;四古学,论题署铭石,及批评晋唐以来诸家优劣;五天五,论执笔法及诸碑帖全书。五篇俱取篇首二字为篇名,全书叙次既无系统,遣辞又务简古,赖有刘有定注疏,尚可循文得义。刘注逐条诠释,几所征引,足称赅洽。实为读《衍极》者所不可废。
谓“极为中之至”何也?言至中,则可以为极。天有天之极,屋有屋之极,皆批其至中而言之。若夫学者之用中,则当知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义,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衍极》之为书,亦以其鲜久而作也。呜呼!书道其至矣乎!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况书道乎! 若夫执笔之妙,书道之玄,则钟。王不能变乎蔡邕,蔡邕不能变乎古。今古虽殊。其理则一,故钟、王虽变新奇,而不失隶古意。瘐、谢、萧、阮、守法而法存;欧、虞、褚、薛、窃法而法分。降而为黄、米诸公之放荡。持法外之意,周、吴辈则漫法矣。下而至于即之之徒,怪诞百出,书怀极矣。夫书,心画也,有诸中必形诸外。甚矣,学之不明也久矣!人心之所养者不厚,其发于外者从可知也。是以立言之电,不能无偷孱民之叹。然中间赖有作者,如张、颜、李、蔡数公,愤然独悟,一洗敝习,翰回古意,而继书之脉。
噫,余独未见新巧而古抽也!传不云乎?释仪的妄发者,虽中亦不为巧矣,夫质而不文,行而不远。周鼎著,俾衔其指,经示大巧之不可为也,极而已矣!夫字有九德,九德则法。法始乎宠羲,成乎轩、颉、盛乎三代,革乎秦、汉、极乎晋、唐、万世相因。体有损益,而九德莫之有损益也。
衍极卷一
至朴篇至朴散而八卦兴,八卦兴而书契肇,书契肇而篆籀直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以画八卦,而书之文已具。上古结绳而治,后世易之以书契,而书之用遂行。《周官》保氏教国子以六书,而书之法始备。古文、籀、篆变而至于隶、草,书之体滋广矣。)
飞天、八会已前,不可得而详也。
(书之本始,有三元八会、群方飞天之书,又有八龙云篆、明光之章。逮三皇之世,演八会之文为龙风之章云之迹以为顺形,书势分破二道,坏真从易,配别本支,为六十四种之书,事不经见,悉从删略。)皇颉以降凡五变矣。
(谓古文、籀、篆、隶、草。按秦灭古文,书有八体 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王莽使甄酆校文字部,改定古文,复有六书: 一曰古文,孔氏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三日篆书,秦篆也;四曰佐书,即隶书也;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书,所以书幡信也。《唐六典》校书郎、正字,掌雠校典籍,刊正文字,其体有五: 一曰古文,废而不用;二曰大篆;三曰小篆;四曰虫书,即鸟书,以刻印、玺、幡、碣;五曰隶书,谓典籍、表奏及公私文疏所用。宋郑昂论文字之大变有八: 一曰古文,二曰大篆,三曰小篆,四曰隶书,五曰八分,六曰行书,七曰飞白,八曰草书,其余诸体,以类相从,为得之。然以八分、行书、飞白各自为变,盖不知文字之大变也。)
其人亡,其书存,古今一致,作者十有三人焉。(谓仓颉、夏禹、史籀、孔子、程邈、蔡邕、张芝、钟繇、王羲之、李阳冰、张旭、颜真卿、蔡襄也。李斯以得罪名教,故黜之。乌乎!自书契以来,传记所载,能书名不少,而《衍极》之所取者止此,不有卓识,其能然乎!)
予生千载之下,每览昔人残碑断碣,未尝不为嘘唏而三叹也。在昔结绳之政始分,龙穗之章中辍。
(太暤之时,龙马负图出于荣河,帝则之,画八卦,以龙纪官,乃命飞龙朱襄氏造六书,于是始有龙书。左氏曰:
“太暤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是也。神农氏始为耒耜,教民稼穑,感上党牛头山生嘉禾,一本八穗,帝异之,作穗书。)
于是仓史氏出,仰观俯察,以造六书,通天地之幽秘,为百王之宪章,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
(仓史,黄帝之史,仓颉也,亦曰皇颉 姓候刚氏。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屈曲之象,俯察龟文鸟迹之奇,博采众美,与沮诵广伏羲之文,造六书,是为古文。其冢在冯翊衙利阳亭南道傍,学书者祭之不绝。北海亦有仓颉藏书台,人得其书,莫之能识,秦李斯识其八字,曰“上天作命,皇辟迭王。”汉叔孙通识其十二字,今《法帖》中有二十八字云。)若稽古大禹,既平水土,铸鼎象物,勒铭告成,而功被万世。(禹命九牧,贡金铸九鼎,象神奸,使民知备,故有象钟鼎形书,勒铭于天下名山大川。韩文公所谓《岣嵝山碑》,其一也。今庐山紫霄峰上有禹凿石系舟之所。摩崖为碑,皆科斗文字,隐隐可见。张怀瓘曰:“向在翰林,见古铜钟二,高两尺许,有古文二百余字,纪夏禹功绩,皆紫金钿,似大篆,神采惊异。”又有《琱戈铭》六字,《钩带铭》三十三字,皆钿紫金为文;读之不能尽晓,薛尚功诸人皆以为夏禹时书。《法帖》亦有禹书十二字。)
三代之末,周籀蔚有奇秀,篆、隶攸祖。
(籀,周宣王柱下史也。损益古文,或同或异,加之銛利钩杀,自然机发,为大篆十五篇。以其名显,故谓之籀书;以其官名,故《汉书》谓之史书;以别小篆,故谓之大篆。甄酆六书,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盖籀书也。《法帖》中有其迹。)孔子采摭旧作,缘饬篆文,天授其灵,创物垂则。
(《六经》之文遭秦焚灭,故世不可复见。鲁恭王坏孔子旧宅,于壁中得《古文尚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盖仲尼门人所录。今孔子书传于世者,《比干盘铭》、《季札墓碣》、《法帖》所载十二字。比干墓在卫州汲县。开元中游武之奇耕地得铜盘,有文曰:“左林右泉,后冈前道,万世之宁,兹焉是宝。”乃《比干墓铭》也。《季札碑》曰:‘呜呼!’有吴延陵季子之墓。”与古文异,而迹类大篆,在润洲延陵镇吴季子家庙。历代绵远,其文残缺,人劳应命,石遂堙薶。开元中玄宗敕殷仲容摹拓其本,大历十四年,润洲刺史萧定重刊于石。)
作者:虞龢
虞龢,南朝宋泰始年间书法家,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少好学,居贫屋漏,恐湿坟典,乃舒被覆书,书获全而被大湿,时人以比高风。位中书郎,廷尉。
《论书表》一卷,叙二王书事、当时搜访名迹情形、所得字数并编次二王书及羊欣书卷帙、旁及纸墨笔砚所宜凡数千言。文气不一贯,疑有脱简。朱长文《墨池编》所载二王书事,即其一节,知此文遭割裂已久,故多不相连属。龢在宋明帝时曾奉诏与巢尚之、徐希秀、孙奉伯编次二王书,此表末云“六年九月中书侍郎臣虞龢上”,六年即明帝泰始六年。
虞龢的《论书表》品题了宫中秘笈,及奉命寻访、征集到的法书中优秀作品,提供了当时所藏钟繇、王羲之、王献之各家的卷数、字数以及拓书的情况等。
臣闻爻画既肇’文字载兴,《六艺》归其善,八体宣其妙。阙后群能间出,洎乎汉、魏,钟、张擅美,晋末二王称英。羲之书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存。”又云:“吾书比之钟、张,当抗行;张草犹当雁行。”羊 欣云:“羲之便是小推张,不知献之自谓云何?”又云:“张字形不及右军,自然不如小王。”谢安曾问子敬:“君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答曰:“世人那得知。”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然优劣既微,而会美俱深,故同为终古之独绝,百代之楷式。桓玄耽玩不能释手,乃撰二王氏迹,杂有缣素,正行之尤美者,各为一帙,常置左右。及南奔,虽甚狼狈,犹以自随;擒获之后,莫知所在。刘毅颇尚风流,亦甚爱书,倾意搜求,及将败,大有所得。卢循索善尺牍,尤珍名法。西南豪士,咸慕其风,人无长幼,翕然尚之,家赢金币,竞远寻求。于是京师三吴之迹颇散四方。羲之为会稽,献之为吴兴,故三吴之近好,偏多遗迹也。又是末年遒美之时,中世宗室诸王尚多,素嗤贵游,不甚爱好,朝廷亦不搜求。人间所秘,往往不少,新渝惠侯雅所爱重,悬金招买,不计贵贱。而轻薄之徒锐意摹学,以茅屋漏汁染变纸色,加以劳辱,使类久书,真伪相糅,莫之能别。故惠侯所蓄,多有非真。然招聚既多,时有佳迹,如献之《吴兴》二笺,足为名法。孝武亦纂集佳书,都鄙士人,多有献奉,真伪混杂。谢灵运母刘氏,子敬之甥,故灵运能书,而特多王法。
臣谢病东皋,游玩山水,守拙乐静,求志林壑,造次之遇,遂纡雅顾。预陟泛之游,参文咏之末,其诸佳法,恣意披览,愚好既深,稍有微解。及臣遭遇,曲沾恩诱,渐渍玄猷,朝夕谘训,题勒美恶,指示媸妍,点画之情,昭若发蒙。于时圣虑末存草体,凡诸教令,必应真正。小不在意,则伪谩难识;事事留神,则难为心力。及飞龙之始,戚藩告衅,方事经略,未逞研习。及三年之初,始玩宝迹,既料简旧秘,再诏寻求景和时所散失。及乞左嬖幸者,皆原往罪,兼赐其直。或有顽愚,不敢献书,遂失五卷,多是戏书。伏惟陛下爰凝睿思,淹留草法,拟效渐妍,赏析弥妙。旬日之间,转求精秘,字之美恶,书之真伪,剖判体趣,穷微入神,机息务闲,从容研玩。乃使使三吴、荆、汀诸境,穷幽测远,鸠集散逸。及群臣所上,数月之间,奇迹云萃’诏臣与前将军巢尚之、司徒参军事徐希秀、淮南太孙奉伯,料简二王书,评其品题,除猥录美,供御赏玩。遂得游目环翰,展好宝法,锦质绣章,烂然毕睹。
大凡秘藏所录,钟繇纸书六百九十七字,张芝缣素及书四千八百廿五字,年代既久,多是简帖,张昶缣素及纸书四千七十字,毛宏八分缣素书四千五百八十八字,索靖纸书五千七百五十五字,钟会书五纸四百六十五字,是高祖平秦川所获,以赐永嘉公主,俄为第中所盗,流播始兴。及泰始开运,地无遁宝,诏庞、沈搜索,遂乃得之。又有范仰恒献上张芝缣素书三百九十八字,希世之宝,潜采累纪,隐迹于二王,耀美于盛辰。别加缮饰,在新装二王书所录之外。繇是搨书悉用薄纸,厚薄不均,辄好绉起。范晔装治卷帖小胜,犹谓不精。孝武使徐爰治护,随纸长短,参差不同,且以数十纸为卷,被视不便,不易劳茹,善恶正草,不相分别。今所治缮,悉改其弊。孝武撰子敬学书,戏习十卷为帙,傅云、“欢学”而不题。或真、行、章草,杂在一纸,或重作数字,或学前辈名人能书者,或有聊尔戏书。既不留意,亦殊猥劣。徒闻则录,曾不披简。卷小者数纸,大者散十,巨细差悬,不相匹类,是以更裁减以二丈为度。亦取小王书古诗、赋、赞、论,或草或正,言无次第者入“戏学部”,亦有恶者悉皆删去。卷既调均,书又精好。
羲之所书紫纸,多是少年临川时迹,既不足观,亦无取焉。今搨书皆用大厚纸,泯若一体同度,剪裁皆齐,又补接败字,体势不失,墨色更明。凡书虽同在一卷,要有优劣,今此一卷之中,以好者在首,下者次之,中者最后。所以然者,人之看书,必锐于开卷,懈怠于将半,既而略进,次遇中品,赏悦留连’不觉终卷。又旧书目帙无次第,诸帙中各有第一至于第十,脱落散乱,卷帙殊等。今各题其卷帙所在,与目相应,虽相涉入,终无杂谬。又旧以封书纸次相随、草、正混糅,善恶一贯。今各随其品,不从本封条目纸行。凡字数皆使分明,一毫靡遗。二王缣素书珊瑚轴二帙二十四卷。纸书金轴二帙二十四卷,又纸书玳瑁轴五帙五十卷,皆金题玉躞织成带。又有书扇二帙二卷。又纸书飞白章草二帙十五卷,并旃檀轴。又纸书戏学一帙十二卷玳瑁轴,此皆书之冠冕也。自此以下,别有三品书,凡五十二帙,五百二十卷,悉旃檀轴。又羊欣缣素及纸书,亦选取其妙者为十八帙一百八十卷,皆漆轴而已。二王新入书,各装为六帙六十卷,别充备预。又其中入品之余,各有条贯,足以声华四宇,价倾五都,天府之名珍,盛代之伟宝。
陛下渊昭自天,触理必镜,几诸思制,莫不妙极。乃诏张永更制御纸,紧洁光丽’耀日夺目。又合秘墨,美殊前后,色如点漆,一点竟纸。笔别一二,简毫专用白兔,大管丰毛,胶漆坚密;草书笔悉使长毫,以利纵舍之便。兼使吴兴郡作青石圆砚,质滑而停墨,殊胜南方瓦石之器。缣素之工,殆绝于昔。王僧虔寻得其术,虽不及古,不减郗家所制。二王书,献之始学父书’正体乃不相似。至于绝笔章草,殊相拟类,笔迹流怿,宛转妍媚,乃欲过之。羲之书,在始未有奇殊,不胜庾翼、郗愔、迨其末年,乃造其极。尝以章草答庾亮,亮以示翼,翼叹服,因与羲之书云:“吾昔有伯英章草书十纸,过江亡失,常痛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旧说羲之罢会稽,住蕺山下,一老妪捉十许六角竹扇出市,王聊问一枚几钱? 云值二十许。右军取笔书扇,扇为五字,妪大怅惋云:举家朝餐,惟仰于此,何乃书坏。”王曰:“但言王右军书字,素一百。”入市,市人竞市去。妪复以十数扇来请书,王笑不答。又云:“羲之常自书表与穆帝,帝使张翼写效,一毫不异,题后答之。羲之初不觉,更详看,乃叹曰:“小人几欲乱真。”又羲之性好鹅,山阴县禳村有一道士,养好鹅十余,右军清旦乘小艇故往,意大愿乐,乃告求市易,道士不与,百方譬说不能得。道士乃言性好《道德》,久欲写河上公《老子》,缣素早办,而无人能书,府君若能自屈,书《道德经》各两章,便合群以奉。便住半日,为写毕,笼鹅而归。又尝诣一门生家,设佳馔供亿甚盛,感之,欲以书相报;见有一新棐床几,至滑净,乃书之,草、正相半。门生送王归郡,还家,其父已刮尽,生失书,惊懊累日。桓玄爱重书法,每宴集,辄出法书示宾客。客有食寒具者,仍以手捉书,大点污。后出法书,辄令客洗手,兼除寒具。子敬常笺与简文十许纸,题最后云:“民此书甚合,愿存之。”此书为桓玄所宝,高祖后得以赐王武刚,未审今何在。谢奉起庙,悉用棐材,右军取棐,书之满床,奉收得一大箦。子敬后往,谢为说右军书甚佳,而密已削作数寸棐板,请子敬书之,亦甚合,奉并称录。奉后孙题分半与桓玄,用履为扬州主簿;余一半,孙恩破会稽,掠以入海。
羲之为会稽,子敬七八岁学书,羲之从后掣其笔不脱,叹曰:“此儿书,后当有大名。”子敬出戏,见北馆新泥垩壁白净,子敬取帚沾泥汁书方丈一字,观者如市。羲之见叹美,问所作,答云:“七郎。”羲之作书与亲故云:“子敬飞白大有意。”是因子此壁也。有一好事年少,故作精白纱裓,着诣子敬;子敬便取书之,正、草诸体悉各,两袖及標略周。年少觉王左右有凌夺之色,掣裓而走。左右果逐之,及门外,斗争分裂,少年才得一袖耳。子敬为吴兴,羊欣父不疑为乌程令。欣年十五六,书已有意,为子敬所知。子敬往县,入欣斋,欣衣白新绢裙昼眠,子敬因书其裙幅及带。欣觉,欢示,遂宝之。后以上朝廷,中乃零失。子敬门生以子敬书种蚕,后人于蚕纸中寻取,大有所得。谢安善书,不重子敬,每作好书,必谓被赏,安辄题后答之。
朝廷秘宝名书,久已盈积,太初狂迫,乃欲一时烧除,左右怀,让者苦相譬说,乃止。臣见卫恒《古来能书人录》一卷,时有不通,今随事改正,并写诸杂势一卷,今新装二王镇书定目各六卷,又羊欣书目六卷,钟、张等书目一卷,文字之部备矣。谨诣省上表,并上录势新书以闻。六年九月中书侍郎臣虞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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